在莎士比亚的文学世界里,青年人四海为家。而在中国唐代诗人寒山看来,外面的世界充满威胁,只有在触摸乡土的味道中才能得到家的安慰。在全球化面临激烈挑战的今天,我们应该何以为家?
8月13日晚,2019上海国际文学周在建投书局开幕,包括挪威作家雅各布森、加拿大插画家约·翰豪,中国作家马原、叶兆言、刘亮程在内的中外作家、诗人、学者出席了开幕式,并在主论坛上以文学的方式给出了回答。
与祖先对话,家园根植于我们的血脉
挪威作家罗伊·雅各布森几年前发现了自己隐秘的家族史。她的母亲在14岁时,跨越一千公里,从挪威北部一个贫穷的小岛来到了首都奥斯陆一个工人街区,并在这里结婚,生下了雅各布森。令他意外的是,他的曾外公竟然也是在这片街区长大的,然后同样是因为贫困,同样是14岁,他离开了奥斯陆去往外面讨生活。
也就是说,因为经济原因,雅各布森的母系家族在一百多年的时间里,完成了两次一千公里的迁徙,他们的足迹在地图上画下了一个完整的闭环。这不仅让他发出疑问:“我是挪威历史上唯一拥有这样特别家族史的人吗?”
“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感谢命运或达尔文或上帝或任何一种赋予我如此多的奇迹的力量。如果答案是否定的,那感谢我们所有的先辈,历经时代的喧哗与骚动,主宰自己的命运,并给我们留下了如此独特的共同的历史。”在探寻家族史隐秘的褶皱中,雅各布森辨认了家园之于他个人的意味。
演员王耀庆近年来一直在进行跨界尝试,这次参加上海国际文学周他也分享了自己的家园感悟。当他听到这次的主题是家园时,他首先想到的是一枚银元。
“我爷爷在1949年,在山东把自己卖给了国民党军队,换了三枚‘袁大头’,其中两个给了他母亲,自己留了一个,然后漂洋过海到了台湾,后来有了我爸爸有了我。”时隔多年之后,王耀庆回到大陆祖籍见到了叔公,叔公给了他一枚银元——原来曾祖母不舍得花,一直留下了一枚,现在辗转到了他手上。“对我来说,这枚银元就是一个家的存在,它勾连起过去和现在。”
刘亮程的家园同样经过了一番追索。1967年,父亲带着全家逃荒到新疆,然后在他8岁时离世。而立之年,刘亮程想为早逝的父亲写一篇追忆文章,然而提笔无言,记忆中的父亲一片模糊。
直到40岁时,刘亮程回到了父亲的老家甘肃,才突然找到与父亲对话的通道。那是他随着叔叔去上祖坟,叔叔给他一一认定祖先。
“这是你爷爷的坟,你爷爷就你爸爸一个独子。”然后叔叔指着旁边的空地说,“这是你的。”听到这个,刘亮程的头发一下竖了起来:原本以为甘肃老家是父辈的老家,跟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但在那一刻,刘亮程觉得,一块大地上相隔数千里的两个家乡瞬间叠合成了一个家乡。
接着叔叔拿出父亲生前手写的家谱,刘亮程看到那块白布最顶头是刘氏家族400年前逃荒到甘肃酒泉清塔县的刘氏家族独苗,再往下像一颗大树的根系一样慢慢分叉再分叉。
“那个家谱上的所有名字都已经在地下,都已经在黄土中。但是那个家谱还有没画出来的部分。画出来的是繁茂根须,没有画出来的是蓬勃茂盛的枝叶,这些叶子会一层层落到根部。”他也想到来了多年之后自己的名字终会出现在家谱的最后面,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地上了,而在地下了。
“中国人不像西人在上面构筑了一个天堂,我们是在子孙万代的厚土中构筑了一个温暖家园,我们在地下有厚实的一个祖先存在,而在地上又有蓬勃的千秋万代的子孙,所以每个中国人其实都是这样的生活,我们的家园一半在地上一半在地下。”从老家回去后,刘亮程找到了跟过世父亲交流的语言,也找到了跟那些早已归入地下的先祖们说话的方式。
家园不是现实中的小家,它是母语是身体是树是失去
无论中外,全球化的深入、城市化进程的加剧使得现代人都不同程度地面临故乡的消退。尤其是年轻一代作家,他们辗转迁徙于一个又一个城市、一个又一个国家,似乎每个地方都构成了家园,又无法成为家园。
与刘亮程重新发现自己与祖辈土地的亲缘关系不同,徐则臣每次回到故乡的村庄,都发现它在被简化。今年少了一条路,明年少了一条河,记忆中的庄稼和野草也在一个种一个稞的消失。
“我在自己的故乡变成了一个异乡人。”当他的儿子被村里人问这里是你的什么地方,儿子认真地说出“籍贯”时,徐则臣悚然一惊:“他竟部分地说出了我的感受。家园于我而言,很可能也只剩下一个籍贯。”
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的木叶,祖籍北京可能只存于记忆中郊区的一座山一条河而已,“天安门与我的距离可能比离月球还遥远。”
日本作家角田光代也有类似的感慨。她20岁离开家乡横滨,在父母去世后就“失去了故乡”,既没有回去的理由,也没有特别的想念。在旅途中流连难忘的小城,隔几年再旧地重临就发现似是而非,心中难免落寞。“因为这份落寞,再喜欢的城市也无法当成家园。”
在角田的潜意识里,她觉得家园必须是一处永远不会改变的场所,一定要有熟悉而带来的安心。这份安心只能通过书中的世界获得。
“一书一世界。我读的那些书在我的身体里留存下来,我的体内有了许多世界,孩提时期读的格林童话,少年时最喜欢的太宰治,长大后遇到约翰·欧文,这些世界都存在我的身体里,只要重新翻开书页我就立刻能够踏入这个世界。即使找不出旧书,仅仅回忆就可以魂归那里。”
与角田一样,加拿大插画师约翰·豪的家园也不存在于现世。在他看来,家园意味着一个可能永远回不去的家,一个可能根本未曾存在过的家。这是一个集体性的观念,关乎个人的过往,对失落和变了样貌的事物的怀念,交织着对青春盛夏和早已离去的黄金时代的追悔。
当被问到来自哪里时,白兰达·卡诺纳总是会说她的国籍是她的母语法语。卡诺纳出生于移民家庭,祖辈从科西嘉迁移到了突尼斯,又从突尼斯来到法国,在这个过程中,与土地的亲缘关系变得模糊,而母语逐渐成为了唯一的确定性。
与此同时,她还在现实和虚构之间培育了一颗橡树。这颗橡树生长在距离她屋子两三百米的田野里,她用意识把她占据,命名为“我的橡树”——尽管并不真的属于卡诺纳,但当她看它时,她觉得这颗橡树就是属于她的。
卡诺纳不断注视和欣赏这颗橡树,用相机记录它细微的变化。她觉得这些变化邀请她保持一种警觉的日常练习,告诉她如何在大地上诗意的栖居。“这就是为什么我认为我的橡树是世界的中心,不是几何学意义的中心,而是情感的中心。”在这个意义上,她将自己寄居的这部分命名为家园。
这种对家园的抽象叙述,与叶兆言的理解可谓不谋而合。在叶兆言看来,家园这个词不应该简单理解为家,起码不应该把它当作现实中的小家。家是具体而世俗的,家园却是抽象而理想的,“它的前提是远离是失去,甚至是不复存在。因为远离所以怀念,因为失去所以珍贵。”
这些既互为表里、又矛盾冲突的答案,让做总结发言的孙颙感到多少有些茫然,但她觉得至少有两个答案是确定无疑的。
“一个是地球是我们共同的家园,相聚于上海国际文学周的各国作家们,我们有激情大声呼吁不能让地表满是垃圾,不能让空中飘荡战争的硝烟令人窒息。否则我们这些成年人对不起孩子们。
“第二个是,在电脑对人脑构成威胁的年代,最需要呵护的是我们心灵的家园,人类文明辛辛苦苦折腾了几千年,了不起的成果在每个人的血液当中,假如我们的心灵仅仅会膜拜冷冰冰的数据,不再认真阅读经典,鲜活的多元文化将会渐渐枯竭,总有一天人类会后悔莫及,无颜面对历史,无法告慰创造了灿烂文明的祖先。”
在接下来的一周里(8月13日-19日),30位中外作家除主论坛、诗歌之夜等大型活动外,还将进行文学对话、讲座、新书首发、读者交流等50余活动,有理由期待他们更多智慧的话语和文字来丰富我们的文学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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