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代,格非以先锋作家的姿态进入文坛并为人熟知,他的中篇小说《褐色鸟群》曾被视为当代中国最玄奥的一篇小说,是人们谈论“先锋文学”时必提的作品。
写到新世纪,格非的笔触开始变得柔软,于是有了寄托了作家许多感情的《江南三部曲》。这套小说包括《人面桃花》《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本,从构思到完成,格非写了17年。2015年,《江南三部曲》获得第九届茅盾文学奖。
8月17日,新版《江南三部曲》在上海书展首发。围绕书中的“江南”、书中的感情,格非与华师大教授毛尖展开了对谈。
从构思到完成耗时17年
1994 年至 2004 年,“觉得属于自己的时代已经结束”,格非沉寂了长达10年的时间。这期间,他阅读或重读大量中国书籍,包括《史记》《春秋》《三国志》等历史题材,《红楼梦》《金瓶梅》等明清小说,另有地方志、书信等其他史籍。
写作《江南三部曲》的计划就在这一期间产生。开始格非想写跨度长达百年历史的长篇小说,思考之后觉得篇幅无法承载,于是最初他就确定这部小说要以三部曲的形式呈现。
第一部《人面桃花》在韩国写完。当时格非在韩国南部的庆州做交换教授。庆州多雨,让格非想起自己在南方生活的日子,庆州是韩国的古都,历史建筑保持也很完整,让他觉得回到了江南的气氛之中。在那座古老的城市里,格非用一年时间写完了《人面桃花》。
从先锋的一次转身
《江南三部曲》和格非之前的作品有很大区别,他从先锋文学转向回归传统叙事,笔下有了中国文人小说的意味,叙事上也不再小心翼翼地让自己的感情和作品保持距离,这让小说可读性变强了。
“我们读先锋派,一直被设置了很多难度。包括格非当年的《褐色鸟群》、《迷舟》、《唿哨》这些小说,我们会觉得这些小说很精炼、很厉害,但不会说很喜欢这些小说,因为这些小说难度非常大。”
在毛尖看来,先锋小说是刻意设置了阅读门槛的,对普通读者不太友好,但在《江南三部曲》中,格非降低了阅读难度,读者会从情感上很喜欢这些作品,“《江南三部曲》其实是格非对自己松绑,在之前大量的作品中,他觉得节制非常重要,或者节制是最高美学。现在他不再羞涩于把感情暴露出来,这三部曲被很多人认为是爱情三部曲。”
甚至在三部小说中,亦可以看出格非越来越代入自己情感的过程。最初写《人面桃花》的时候,格非还习惯性地和主人公陆秀米之间保持着距离,觉得她就是一个乡村少女,跟自己没有关系。到了《山河入梦》,一切变得完全不一样了,“我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控制剧本。姚佩佩这个人出现以后,我本能地开始产生移情。”
小说里,姚佩佩说过一句话:“我是一个孤儿,在这个世界上并没有亲人。”写这段的时候格非想起了孤身投靠外祖母、寄人篱下的林黛玉。姚佩佩身上有林黛玉的影子,是格非寄托了许多自己感情的一个人物。
写完《江南三部曲》之后多年,格非在美国爱荷华国际写作中心访问时,曾重读过《山河入梦》的结尾,让他意外的是,自己感情汹涌到读不下去,才读两句话,眼泪就流下来了。
事后格非反省,“恐怕在写第二部、第三部的时候,我的写作姿态已经做了很大的调整,不再压抑自己,有的时候情感该进去的时候就进去挺好。有时候情感在作品中,所带来某种推动作用、给作品造成某种影响,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是正面的,是必要的。”
2004年《人面桃花》出版之后,过了两三年,格非又写了《山河入梦》《春尽江南》。三部小说中虚构了“花家舍”这样一处“桃花源”, 在江南这片山水间,一个家族五代人跨越百年,在时代的大潮中往复于清醒与迷茫,逐梦与破碎。
写百年历史三个时代中的“人”
《江南三部曲》写了中国百年间的三个时间段, 第一部是写辛亥革命前后,第二部是写1950-1960年代,第三部是写当今社会,之间结构上有一些联络,但又可以单独成篇。
为什么选取这三个时间点?格非解释自己曾受《春秋公羊传》的系统影响,其中提到“所传闻世,所闻世和所见世”。依据这个理论,格非把叙述时段做了切分,选择了只能从史料中探寻的“所传闻世”,可以从父辈口中了解的“所闻世”和自己亲身经历的“所见世”。
同时,他也提到受埃及作家马哈福兹《世代寻梦记》和汪曾祺的影响。汪曾祺曾告诉格非《岳阳楼记》和《桃花源记》是他认为最重要的两部中国古典作品,尤其是《桃花源记》。格非后来多次回想这段话,《桃花源记》中陶渊明设想的大同世界,成了“花家舍”的投影。
“花家舍这个地方是一个乌托邦的地方,也是一个反乌托邦的地方,是一个大同世界,也是一个反大同世界的地方。这三个时间点,都和乌托邦的理想建构和它的毁灭都有关系。”毛尖认为,写百年时间,契合小说中的三代人,找不出比这三个时间点更为合适的。
虽然叙述横跨百年历史,格非却坦言自己真正想写的是“人”,“我想描述中国近现代 100 多年来的历史中的个人。我当然不是想去描述历史,这个我没有任何兴趣,而是在这样大的历史背景当中,个人是什么样的。”
最打动我们的是其中的感情
毛尖是《江南三部曲》最早的读者之一,回想自己的阅读体验,毛尖觉得书中最为动人的部分是其中的感情。
在今天这个“爱情要用无数的礼物和玫瑰表达”的时代,毛尖认为纯粹的感情已经不多见,她最喜欢《山河入梦》中谭功达和姚佩佩之间的感情,在姚佩佩逃亡中相隔千里的两个人不断给对方写信回溯以往,谭功达更是一直设想姚佩佩逃到了哪里,在什么样的山、什么样的河边、什么样的大地上奔波,“在当代文学史上很少看到如此纯粹的感情,有一种《红楼梦》感情的痕迹。”
“我们今天很难想象一种非现实的爱情,也就是说它没有办法被实现,或者在刚刚出现的时候,已经没有可能。”格非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爱情也是一种非理性的情感,就是飞蛾扑火,没有道理可讲,在一刹那之间发生。在《江南三部曲》中,他写的都是自己设想中“非现实“的爱情,“三部曲里的爱情,都不是充分实现了爱情。其中具有某种可能性,我觉得文学要呈现可能性,呈现激情本身。”
三部小说,三段爱情,结尾都是死亡,格非却并不认为自己写的是悲剧。“提到文学,太容易把一个东西说成悲剧或者是喜剧。但从《诗经》开始到今天,你会发现文学作品里面,很少有写志满意得的状况。文学会揭示某种困境,揭示某种带有悲悯性的东西。所以从这个意义上来讲,我觉得对困境的揭示,对某种苦难的认识,对作家来说是非常重要的能力,这也是文学能够带给我们最好的东西。”
在“快餐时代”,对生活和感情的表达都变得简单。“小资文化”停留在浅表的层面上理解生活,掩盖了生活的真实状态。“但生活的真正残酷也是需要我们去抵达的。”毛尖认为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江南三部曲》有一个特别好的地方,就是让读者看到生活真相是什么,“但当你了解生活真相以后,依然能够热爱生活。这就是《江南三部曲》提供的终极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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