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组人名,21篇故事,21种人生。那簇簇文字背后铺陈开来的是一个个湮没在历史烟尘中的凡人生活。袁跟第、张忠心、髙秋妹、张彩凤……这些极具年代感的名字透露出作家任晓雯独特的写作偏好——不写英雄、写传奇,反而将视野下移,写世间最普通的凡人。
今年5月,任晓雯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浮生二十一章》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该书的写作材料源于对上海芸芸众生的采访记,总共二十一章,每章用两千余字摹写一个人物的命运轨迹。《浮生》系列曾获得第十七届百花文学奖“开放叙事奖”、2016年度《南方周末》外稿奖。评论家吴亮评价《浮生二十六章》是“匍匐于尘埃中的写作,为无名草芥作传。”
9月7日下午,《浮生二十一章》作者任晓雯、评论家张定浩、项静,以及翻译家小二做客思南读书会,以小说中的“细节与命运”为题展开对谈。
9月7日下午,《浮生二十一章》作者任晓雯(左二)、评论家张定浩(右一)、项静(右二),以及翻译家小二做客思南读书会,以小说中的“细节与命运”为题展开对谈。主办方供图
具有短篇小说写作的某种创新性
1978年生于上海的任晓雯对上海弄堂生活细节格外熟悉。旧日生活中的场景、人物、经历深深印入脑海,成为日后写作信手拈来的原料。
她形容这种熟悉感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出这些人是什么样子”。在任晓雯的笔下,人物始终被放在叙事、结构、情节之前,她曾说:“小说最重要的就是人物。只有当人物在头脑中走动了,我才能开始写故事。”
《浮生二十六章》原载于南方周末写作版的文学专栏,由于报纸版面把每篇局限在两千字,所以任晓雯很快意识到,它无法像常规小说那样铺展开来。花了多番精力摸索尝试后,她定下整个系列挑选人物的宗旨:个性明朗,境遇普遍。
宗旨定下后,她依然不敢放松警惕,如果写得非常“流水账”,就会变成枯干的“简历”;写得戏剧化又偏向另一种极致,变成浮华热闹的“故事会”。两种倾向都非她所愿。所以,她对自己2000余字的文字要求极为严苛,希望能以此将原本的劣势转化为小说的特色。
项静也看出了任晓雯对小说形式的精巧设计,她认为在这个层面上,《浮生二十一章》甚至具有短篇小说写作的某种创新性。
“任晓雯笔下的上海生活有一种视觉冲击力,还有一种陌生感、踏实感,就是生活实体性的部分。对生活揭示到这个层次的短篇小说,已经不是在简单重复别人走过的路了,而是处于探索的地带。”
项静说:“我特别喜欢在形式上富有匠心的写作者,形式是特别重要的,不同的形式召唤出来的生活事件是不一样的。就像哈罗德·布鲁姆在《短篇小说家与作品》中谈到的,人们早已形成了对某种文学体裁的固有印象,谈起史诗时,首先会想到荷马或者弥尔顿;说起诗剧,多数人应该会想到《哈姆雷特》,但很难说是哪一个作家把短篇小说的形式给确定下来。短篇小说首先让人想到的是它的多样性,它在不停地创造新的形式出来,而《浮生二十一章》应当是有这个意义在里头的。”
更难能可贵的是,这种创新不只表现在形式上,小说语言的运用也别有特色。尤其在续写《浮生》后,任晓雯糅入了文言和沪语,以古朴的语言制造年代疏离感,也试图让人物更具地域特色。
小二作为翻译家对此深有感触:“中国现在有一种被称为‘翻译体’的文字,不按照中式语法行文,带有外语语言风格。虽说讲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可就是缺那么一点味道。晓雯的语言文白融汇,精炼筋道,所以我特别喜欢。”
其实,任晓雯也和许多当代作家一样,是被西方译著诱向写作的。但经历了十多年文学跋涉后,她决定重新回到明清笔记小说的语言传统中去。逐字打磨,调配语感。项静形容那是一种“有障碍”的文字,与日常流行话语有很大区别,它会让人停顿去思考,将过去遗忘的词汇重新捡起。
细节与命运对抗,文学与历史相撞
“为无名者立传”是任晓雯的心愿,也是她的写作初衷。她希望“于细微处撕开裂口,向小人物背后的浩大历史做出召唤。”
最初写作时任晓雯就已经注意到专栏写作的特殊性,不仅要有文学价值,还应具有面向更广泛读者的公共性。所以,她让人物从一开始就黏连在整个社会图景中,既有男女,也涵盖老、中、青三代,让人物均匀分布到不同的地理位置,抛射入各异的历史时空。人物的年龄、出身、经历,尽可能参差,像“用一枚枚浮子,标识出旋涡的方向”。
虽然从数量上来看,男女是一样的,但是女性人物的性格明显比男性鲜明突出。任晓雯解释说,那由于自己同为女性,对女性与命运抗争落败后的情绪更加感同身受。“特别是当一个女人承受时代和生活重击的时候,那种柔软和坚硬的碰撞,我觉得特别有冲击力。”
张定浩观察到,《浮生二十一章》中呈现出细节与命运、文学与历史的双重对抗。所谓命运,就是小人物被时代和历史的浪潮裹挟向前。芸芸众生皆是如此,但是每个人的细节不同。如果说命运意味着所谓的历史,那细节就意味着文学。文学从业者书写这些细节,就是把这些人从命运、从历史中“拯救”出来。历史“牺牲”绝大多数人,而文学使无辜者“复活”,这种张力和矛盾感格外动人。
“当我们去看《史记》中的列传部分,你会发现它其实是在谈一个人如何上升,如何成长,如何成为一个人。为人立传,就是在记录一个人如何向上的过程,像西方的成长小说一样。但在任晓雯的小说里却不同,每个人物的一生都在不断向下。一个人最美好的时光是他的童年、少年,是恋爱之前,是充满希望的时候。一旦进入婚姻或成年,整个人生就往下走,这是蛮悲哀的一件事。大多数普通人可能就是这样的一生。”张定浩说。
“虽然每个故事只有2000多字,但看完却需要发一会呆,或休息一下,因为刚刚经历的可能是一个人的一生。”张定浩感慨,“不过,这些平凡的命运能有文学家帮助记录,也许本身就是对我们每个人的安慰吧。”
今年5月,任晓雯的短篇小说系列精选《浮生二十一章》由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
以“非虚构”的方式趋近真实的人性
《浮生二十一章》中的人物大都有原型可循,有的是通过对亲友采访,有的查阅口述史,有的依靠网友自述。在历史细节上,任晓雯试图以“非虚构”的方式趋近真实;在人性细节上,不依赖当事人的自我描述,而是借重体察与怜悯。借由想象为历史枝叶填增细节,以趋近人性的真实。
对人性的提炼是任晓雯进行非虚构书写的重要原因之一。她曾经自诘:“历史的东西、非虚构的东西已经摆在那了,我为什么还要去写?”
似乎在她看来,不存在完全意义上的非虚构写作。因为所有的言说都是主观的,对历史事实的叙述不一定就是真实本身。述史者凭借主观偏好选取素材,哪怕所有的元素都是事实,组建出的历史也必经窄化和扭曲。
于是,在有限与无限的张力之间,创作力诞生了。任晓雯发现:“这里面有非常模糊但是令人着迷的东西。我想去探究它的背后是什么。有许多人说,小说有时比历史更真实,我想是因为它有人性的逻辑,有一种符合常识判断的逻辑。”
任晓雯举例,自己有一次看口述史时发现,人在面对记者采访时会不自觉带上伪装的面具。谈到和父母的关系时,不会将不满、怨恨等负面表达诉诸于口,但却能通过情绪窥察一二。
在写《张忠心》这篇小说时,张忠心的父亲是一位“小三线”建设者,把他的母亲从上海“骗”到了山沟,从此改变她一生的命运。尽管从口述者的话语中,任晓雯看不到太多指责,却能从背后感受到一些浮动在话语之上的东西。于是最后写作时,她将人物设定成对他的父亲心怀怨恨,没想到反而引起读者共鸣。
任晓雯通过对人性的合理想象,将叙述者和文本纳入写作者的主观理解。她这样概括自己的工作性质——“在历史学和社会学意义之外,进行文学的阐释和总结。”
“小说可以有各种各样的声音,我们没有办法确定哪一个声音是正确的,哪一个是错误的,哪一个最接近历史真实。但小说最主要的功能就是打开历史和生活‘交通’的空间,将每个人的生命体验投射到人物身上。”项静认为,当所有简短的人生截面组合起来,就是生活丰富的面向。正是这个部分,让人看到生命的鲜活和尊严。
项静和张定浩都同意一点,类似《浮生二十一章》这样的小说是一次带路标性的实验,能够充分满足作家对语言和形式的渴求,但不能重复写作。就像金宇澄的《繁花》一样,一个作家一生也许只能写一次,并且其他作家也不能继续这个写作路径。
“不过,好的小说家就是这样,他的每部作品都是一次性的,写过之后又是一个新的开始。”张定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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