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画《红军过草地》(局部) 作者 张文源
张爱萍《从两河口到马蹄街》手稿
童小鹏《残酷的轰炸》手稿
红军长征过草地时用来充饥的皮鼓和野菜。战士们叫这种小草“黄花草”,它原来是有毒的,经过反复烧煮后毒性可以减弱。图/中国国家博物馆
林伯渠长征时用的马灯,1934年参加长征时,他已近50岁。
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二万五千里》(珍藏本)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出版社的《红军长征记》中,记录了大量长征时期的真实细节。
其中,张爱萍的《从两河口到马蹄街》描述红三军团四师行军中,在连续作战之后马上要翻越一座大山,此时宣传队的战士们如何用洪亮而清脆的歌声为大家消除疲劳,加油鼓劲。从中可以想象出红军部队是在一种什么样的情绪和氛围中踏上征途。
在《残酷的轰炸》中,童小鹏记述了战士们虽然遭受敌机轰炸,但“仍表现他们为革命的决心,不因其负伤而稍减其坚决志气”,这些真实的记录说明长征绝不是轻松的漫游,而是生与死的搏斗。重温这些叙述,才会使后人对长征有一个更加深刻和真实的认识。——编者
从两河口到马蹄街
张爱萍
长征中任红三军团第四师政治部主任,第十一团、第十三团政委
在长途行军中间,往往因行李的笨重,妨碍行军与战斗,所以从中央革命根据地来,差不多天天都在减轻行李,清查担子,直到轻到最低限度。今天又开始了这一工作,减轻,减轻,还要减轻行李,所以我们红四师政治部就大烧其文件,什么登记表啦,统计表啦,通令报告啦,不必要的报告啦,报纸啦,多余的宣传品啦……书籍和文件,都大烧而特烧起来,尤其是把宣传队的小鬼们急的跳脚,这样演剧的化妆品也不愿意丢掉,那样的道具也舍不得丢,这个说:“这件小姐儿穿的旗袍很好”,那个说:“难道那件绅士的黑缎子大衫又丢了吗?”……就是这样吵吵闹闹地,终于弄掉了。
人说广西军阀的飞机,虽不像蒋介石这个乌龟头子的飞机厉害,如果你不荫蔽伪装,包管有些时候会碰着一个炸弹,所以我们还是在夜行军。
据情况估计,知道明天才有可能同阻滞我们路的广西的敌人作战,所以一路行军,还不觉得寂寞,尤其是四师政治部宣传队的“火线剧社第四分社”那些小鬼,真是天真烂漫,玲珑活泼,兴奋异常,沿途歌唱不止。我们的步伐无形中合着歌声的节拍,合组成了一个大的军乐队。
前面一个传一个的传下来了,绑带解下来,袜都脱下来准备过河。
一条大约百米左右宽的河,横在我们的面前,一眼看去,河水并不见得深。一个同志告诉我,这就是两河口,走在前面的同志们,有些已经过去了,有些才正在过,我们呢,正在准备过,大家把裤子卷得高高的,绑带解下来,鞋袜也脱下了。
月亮还没有出来,火把又不准点,黑暗得看不见路。大家手牵手,你拉我,我拉你,跟着前面同志的路线跟下去了,旁的什么都没有,只听见水的哃哃哃的响声,和人们的笑声及说话声。
每个人都要同样的动作起来:在河的那岸要脱鞋呀,袜呀,绑带呀,直过到河的这岸来,就要恢复原状,重新穿起来。
因为地形上不利于我军作战,所以我四师有两河口以东掩护全军团及整个野战军通过两河口的任务,这是多么严重的一个任务呵!十二团为前卫,开始向两河口以东之某村移动了,不期而遇,在半夜与敌人遭遇,敌人被我击溃,某村是被我占领了,然而,敌人究竟是多少,直到今天我还没有弄清楚。
既然发现敌人,也就不容我们忽视了,事实恰是成了一个反比例,除派了一营兵力的警戒外,以为什么事情都完了,因此拂晓在前哨与敌打响了,连团的首长还在睡乡里,做着他的蜜梦,增援前面队伍也来不及,所以好好的一个阵地,被敌人占了去。这下我十二团当然处于不利的地形条件下与敌人作战了,不得不又要求进攻敌人,夺取失去的阵地。
十二团的战士们不服气,全体指战员都说:“在革命根据地时我们是三军团的模范团呢!”所以他们在干部的“同志们,拿出我们模范十二团的精神,恢复我们的失地”的口号下,雄赳赳气昂昂,端的端步枪,拿的拿手榴弹,一个冲锋,那才快呀!不顾一切的冲上去了,敌人也就随着坍下去了,阵地终于恢复了。
广西军阀相当的顽强,比起何健的队伍,似乎要强些。它善于使用侧击、包围及迂回的战术。我十二团在恢复了这个阵地以后,在敌人两团以上兵力的攻击下,忽视敌人的包围,不得不放弃阵地,撤退过了一条深沟,再退过一个山背,与我四师主力相接合。
不死心的敌人,也跟上来了,于是与我十团、十一团相对峙。
同敌对峙了一晚,正式的战斗又重新开始。敌人的力量,也有了新的增加,如果说昨天与我作战的敌人是三个团,今天已有了五个团,估计敌是两个整师,没有增加上来的,用不着谈他和计算他。
“同志们!我四师两天掩护的任务,已完成了一半,今天是比昨天来的更加严重,战斗更加来的厉害,但是,我们不害怕,不畏惧,我们要完成上级给予的任务,一定要完成!”在各个连队里,或者以营为单位,都在开始进行战斗的鼓动。
“让他来吧!尝尝老子们的子弹,手榴弹!蒋介石的我们也不怕呢!”各线上的战斗员,具有沉着、坚毅、勇敢、壮伟的大无畏的精神,雄壮而响亮的回答着他们的指挥员。
战斗开始了,的确,敌人是凶猛一些,侧击包围的战术,仍像昨天的一样施展起来。然而我军是沉着的很,每每当敌人攻击时,我们一枪也不响,等待敌人投入冲锋时,我们一阵手榴弹、机关枪弄得敌人不得不坍下去。是侧击吗?我们的第二梯队往往用反突击,使得敌人侧击的企图成为无效,就是这样防御、突击,互相配合着,使敌人的凶猛、侧击、包围,无以用其技。
敌人越聚越多了,兵力也雄厚了,方法也狡猾起来了,敌人鉴于几次攻击不得逞,“黔驴技穷”,采取了火攻,当敌人将要进入冲锋出发地时,即在我们防御的前线及四周放起火来,这样使得我军受火的威迫,无法与之恋战。
因为是掩护的任务,没有必要去与敌人决战,我军也就在敌人这样的火攻下面,放弃了马蹄街。两天的掩护任务,终于胜利地完成了。
我们的队伍,即在放弃马蹄街的傍晚时候,沿着军团主力行进的道路,向牛头岭进发。
牛头岭是在一个山峰,直入云际的大山的半山上,从山脚望上去,人家的灯光,好像不甚明亮的星光儿一样,挂在天空。
老远望见这一个大山耸耸地立在我们的前面,这使得我们“未爬山,先冷了三分心”,因为与敌人作了两天战,已经疲乏了,还要爬这样高耸入云的大山!
“同志们!”站在路旁的一堆年纪轻轻的小同志们中的一个手舞足蹈地在说话:“我们掩护的任务,已经胜利的完成了,……为着迅速脱离敌人,赶上我三军团主力,又要加速的行军了!”
谈话完了,接着就是一阵口号声:“继续完成掩护任务的精神!”“不怕疲劳,不怕辛苦!”“加强行军速度,赶上主力!”“为反攻的胜利而奋斗!”
口号过去了之后,一个较大些的青年同志,声音洪亮的向爬着山的指战员说话:“这两天来辛苦了吗?”
“不辛苦!”一声响亮的回答,像雷鸣般的震动山谷。“对!”他又谈话了,“爬到牛头岭就休息,吃晚饭呵!”
我们的疲乏,就随着鼓动棚的小同志们的洪亮而清脆的歌声渐渐消失了,两只腿也更加有劲了,这些小同志,也加入在最后队伍的行列中,向牛头岭前进。
他们一些不觉得疲劳,随走随唱着《工农解放歌》。
残酷的轰炸
童小鹏
长征时任红一军团政治部秘书
已是第二次占领贵州的大城市——遵义了。在击溃吴奇伟纵队、凯旋遵义的第二天,为继续消灭周浑元部队,红军即第二次向鸭溪前进。
获得大胜利后的红军战士,已是兴奋得无以形容,今天出发再去争取战争胜利,当然战士的勇气,再高也没有了。遵义的群众,已两次得到他们的朋友——红军的恩惠(为他们肃清了敌人,为他们分得了衣物),这回又在红军取得大胜利(也是他们的胜利)后再去打胜仗的景况下,也高兴的不知怎样才好。当我们开始前进时,就预祝我们的胜利。当前进时,大街上,城门口,马路旁,均满满的排列着他们,露着笑容,目送着数万赶赴前线的红军战士。他们的心坎中,都怀着无限的希望,希望红军再消灭周浑元,来保障他们从军阀豪绅地主的重重压迫下解放出来,在刚上山头的太阳光照耀下,在这无数群众的欢送与希望下,数万个红军战士,便沿着马路迈步前进了。他们也怀着无限的希望,希望伟大胜利的取得,来回答广大劳苦群众的拥护与希望。
沿马路走了十里,便分右边走乡路了,因为鸭溪还未通马路。
平素以飞机威胁和轰炸我们的敌人,在他受大挫折战争失败后,更是会以他的飞机来拼命,这是老练的红军战士从斗争得到的经验。在这样的情况下,在这样的天气下,为大家所痛恨的飞机,一定是要来的,因此,还在马路上就提防着那可恶的东西的到来,到小路后,虽然比马路上更好荫蔽了,沿途有些松林和树木,但是因为队伍的拥挤,也还很讨厌,万一飞机来时,发现了目标,那就更糟糕!
的确,在八点钟左右光景,为大家所痛恨和所预料的敌机,从辽远的空中,将嗡嗡的声音送来了,送到迈进着的战士们的耳鼓里。在响声传来的远空,隐约的看见三只乌鸦似的敌机,正向着我们的上空飞来。
的的的达达达……的飞机警戒号,从前后的队伍中发出来,大家的精神都紧张了。本来在路上走得整整齐齐的队伍,一会儿就荫蔽起来,挤满着人的小路上,一时就没有人迹了。藏在树林里,蹲在田沟里,伏在田坎下……大家都找着他的“保险公司”,希望敌机不要到自己的上空,到了不要在此盘旋,盘旋不要发现目标,发现目标不要掷炸弹,掷炸弹不要掷到自己的身旁。
当时我们正走到一个小松林旁边。在这平旷的田野里,有这松林来荫蔽,当然是好地方。队伍进入树林时,三个怪物就分散在上空盘旋了,只得就在树林旁边的一个洼地卧了下来。虽然过去的经验,飞机是注意打树林的,可是已来不及离开了,只得“听天由命”任敌机所为。
战士们都哑口无声了,只是各人伏在各人的地方,都望敌机快点走开。血脉是急促的跳,怒愤是更加增高,最着急的是因为敌机的捣乱会妨碍我们胜利的取得,可是并没有别的办法,仍是忍耐着。
这时一切都寂寞的,只是三只飞机的嗡嗡声音,噪得天轰地动,一切都是停的,只是三只飞机在上空狂乱的翱翔。
盘旋多回,大概已发现目标,“轰隆”的一声,在开始掷炸弹了。大家的精神更紧张了,脉搏更急促了,怒火更加上升了。这个炸弹是炸在前面的森林中,据旁人说,是在教导营的附近,并听到了被炸伤的同志的呻吟。接着又“轰隆!轰隆!”的两个炸弹,就炸在我们自己的队伍中。在那附近的同志,因为感觉地位的不安,向别的地方奔跑了,受伤的同志,又在那里呻吟起来了,在飞机的噪声下,听得更觉凄惨!
姚同志弄得满身泥灰,面色灰白的匆忙跑来,细声而急促的说:“糟糕!两个炸弹都打在我们队伍中间,我们的班上已打到三个,队长也打到了,我因为卧下了,所以只打得一身泥土,真是……”话未说完,又“轰隆!轰隆!轰隆!轰隆!”的几声,稍抬头看时,又是在我们的队伍中。这时黑烟弥漫了整个松林,碎片,泥土,树枝均纷纷飞起来。“哎哟救命!……”的声音,很凄惨的在受伤同志的口中唤出来,真是听了又伤心!又恼恨!
本来就感觉现在躲的地点并不保险,而且就在危险地带,但在这时候,大家都起来乱跑,反更使飞机发觉,大家站起来跑,目标更大,更能使碎片有效力打到跑的人,特别怕看飞机的我,飞机还在打圈时,总不敢抬头看它,因为看到它飞在自己的头上,特别是看到丢炸弹下来时,更加害怕,所以只紧紧的抱着头卧在地下,似乎要和穿山甲一样,立即向土里钻了进去。
受了伤的阴大生、郭承祥摸着伤口蹒跚走了过来,满身都沾着泥灰,面孔已是现着青色,衣裤已为鲜血染得湿透了。他凄凉的对我说:“我负伤了,请叫卫生员来上药……哎哟!”我听了他的说话,见了他的形容,更加难过了。飞机仍是在上空飞旋,大家都已跑得稀散了,哪里找得到卫生员呢?只得安慰他说:“不要着急,现在卫生员不知哪里去了,你且就在这里卧下,飞机去时,就找卫生员来上药……”
“轰隆”“轰隆”的炸弹又爆炸了,都在前面的松树林里,他俩就赶快的忍痛卧下了,我也紧紧的卧在地下。
炸弹没有响了,飞机的叫声逐渐小了,“可恶的王八蛋走了”,旁边的同志恼恨的说着。这时大家都从各人的“保险地”走了出来,大家的面容都表示着一方面是对这残酷轰炸我们的飞机无限的痛恨,一方面是表示对受轰炸而牺牲或负伤的同志无限的怜悯,均纷纷的慰问负伤的同志,为他绑着血管,扑净泥土,找卫生员,为他服药,扶着他在树荫休息。
“的的打打的……”集合号吹了,部队仍继续的前进,去完成战斗任务。经过刚才敌机轰炸的刺激,精神更紧张了,痛恨敌人的情绪更高涨了,巴不得立即跑到敌人面前,把他消灭个痛痛快快,来回答他的残酷手段,来为被轰炸而牺牲和负伤的同志复仇!
我们的这个部队,是轰炸得最厉害的一个,大部的炸弹,都是爆炸在我们的部队的中间,因此我们便不能够按次序跟着他们前进,要在这里处置牺牲和负伤的同志。
集合号响后,走散的同志均回来了,大家均嚷嚷的埋怨着:“今天就是教导营的队伍发现目标的。”
“队伍是没有,就是那个饲养员,飞机来了,还牵着马在路上跑。”
“是炊事员同志的担子没有荫蔽得好。”
走到被轰炸的地方,真是使人目不忍看,耳不忍闻,炸伤的同志是在辗转反侧的叫痛,是在可怜的哭啼,是在要求同志们对他的帮助。……他们的鲜血,仍在不断的流,然而在同志们安慰时,仍表现他们为革命的决心,不因负伤而稍减其坚决志气,相反的更加痛恨我们的阶级敌人。他们说:“不要紧,你们不要着急,万恶的敌人总有一天会消灭在我们的手下的!”牺牲的同志,则更是为革命而献身,为工农大众利益,为民族独立解放而粉身碎骨。战斗员的枪也打断了,子弹也烧炸了,炊事员的铜锅打破了,菜盆子打烂了,运输员的公文担子也打碎了。地面是打得几个窟窿,松树也打得倒下很多,树枝、枝叶也混着牺牲战士的血肉,武器、行李、泥土撒得满地,一丛绿森森的松林已经成为脱叶萎枝的枯柴一堆,很好憩息的荫地已成为血腥场所了!到此的人,没有不痛心疾首,禁不住的滴下泪来,巴不得立即捉住那飞机师,来千刀万剐,生咽其肉。
大家动员起来了:有的拿铁锹埋葬牺牲的同志;有的扶着伤员进茅棚休息上药;有的砍竹子做担架;有的收拾枪枝子弹、担子行李……直到下午四时,才处理就绪。但是很多负伤同志要抬起来走,他们的枪枝子弹行李要搬起来,负伤或牺牲了的运输员炊事员的担子要担起来走,因此,除了请群众帮助外,只能发动大家来负担了,抬的抬伤员,挑的挑担子,背的背枪,黄昏后,才到达宿营地。一直到梦中,仍然没有忘记今天万恶的国民党飞机对我们的残酷轰炸,且希望明天的战斗,把万恶的敌人消灭一个痛快,来为同志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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