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一次见李修文是两年前,藏青色上衣,黑色裤子,再搭配上略显低沉缓慢的语调,给人极大的 " 沉静 " 感。两年后的重逢,黑色衬衣、蓝色牛仔裤,语调依然低沉缓慢,眉间的几字纹似乎更深了些。不知是岁月催人,还是写作时 " 入戏太深 "。
两年后的今天,他的新作《致江东父老》出版。与《山河袈裟》一样,他把过去十多年里遇见的 " 面孔 " 揉成一个个方块字,有落魄的民间艺人、与孩子失散的中年男人、过了气的女演员、流水线上的工人、不得不抛弃自己孩子的女人、爱上了疯子的退伍士兵、靠歌唱获取勇气的穷人 ……
" 我是一个非要把写作袒露成我生活的样子,反之亦然,我也要把我的生活袒露成我写作的样子。" 如此看来,写下这 18 篇文章的李修文,几乎是重历了 18 次刮骨透心的人生,岁月怎能不留下点痕迹?
但他 " 心甘情愿 ",并将继续 " 心甘情愿 " 下去," 在相当长的时间维度里,我身为一个作家的使命,就是写下这些人。他们有的时候叫众生,有的时候叫人民,在这本书中就叫作江东父老,我写书,就是在给这些人写信。"
他的好友,作家、文学评论家、出版人龚曙光,同样在《日子疯长》中着墨普通人,一眼找到了两人文字不同中的共通内核:" 在李修文的这两部书中,我能够感到的高贵。只有生命的高贵,我们把我们高贵的寻找点和我们高贵的呈现点,都投放在了一个个具体的生命身上。"
" 我完全同意。" 李修文说。
9 月 21 日,李修文散文新作《致江东父老》创作分享会在长沙乐之书店天心店举行。图 / 记者陈正
" 每个人都是一座深渊,我要触摸他的气息 "
" 我没有那么多真正的快乐,这绝非矫情。很少有什么东西可以安慰我,喝酒可以,但是酒量又太差。除此之外,只有写作可以安慰我。" 面对众多读者,李修文拿着话筒说着自己极少的 " 快乐 "。
读着让李修文感到 " 安慰 " 的文字,却让好友龚曙光很 " 担心 "," 他每篇作品都是把自己逼到极致再记录下来。这种感觉,我在中国文学中很难读到。我类似的担心是早年读《古船》,担心张炜的身体会熬不过来,他的书中有大量的自白,这种自白对生命的压强非常大,这对作家来说是一个极大的考验。"
李修文的极致体现在每一个比喻、每一个动词甚至每一个停顿,都极度凝练而独特。" 您会反复斟酌或者修改每个词的用法么?" 我问李修文。
" 我不会反复修改,而是不断重写,大部分文章都重写了很多遍。"《我亦逢场作戏人》讲述的是演关二爷的花鼓戏演员 " 靠演戏活了半辈子 " 的故事," 我重写了不下二十遍,我把他请到武汉,住在酒店,每天忙完就去找他喝酒。边喝酒边触摸他的不堪,他说他成功帮助他的前妻嫁给他的老板。大家看起来是不堪的羞辱,但我恰恰在这里看到了人间最大的情义,就是慈悲心。我在这个人的身上嗅到了《红楼梦》式的空茫,嗅到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但深深植根在每个人心中的东西。"
李修文说:" 这世上的人,哪一个的体内不是携带着一座深渊?每个人的故事都是不可重复,我必须触摸到那个人的气息,找到独属于他的那个独特调门,所以对于我来说,写作中最难的,是真正靠近和感受到那些人与事的气息。"
或许不难理解,为什么对他而言,只能在写作与喝酒中体会到真正的快乐," 因为那种迷乱和深深的投入之感,只有在写作和喝酒中找到。伪生活深深地裹挟着我们每一个人,所以,当我每次产生那种迷乱与深深的投入之感时,我就感觉到极其幸福。我就在微信里找出自己的名字,对着微信不停说不停说,提醒自己不要忘了当时的感受 "。
李修文新作《致江东父老》
" 我认为只有一种真实,就是美学意义上的真实 "
正因为如此,李修文并不在意新闻意义上的真实。
"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我认为只有一种真实,就是美学意义上的真实。" 他说。
在《白杨树下》中," 我 " 与姑妈一起看望早年失去父母的表姐,走到表姐家却不见表姐。" 我 " 跑到白杨树下,土地庙的西边,她父母的坟前找到了表姐。" 我 " 和表姐一路走一路说着话,迎头撞见狂奔的姑妈,流着一脸的眼泪说," 表姐死了。"
文中的 " 我 " 一路走一路说话的表姐早就 " 死了 "," 这在现实生活中显然不可能,但是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它们确实存在过。" 李修文说。
出生于湖北的他,来自一个 " 自古以来巫风大作之地,一个产生过屈原《天问》《山鬼》的地方 "。他记得,小时候,经常有一个老太太拦下他," 认真地说她死去的儿子昨晚回来了,带了米,还挑了满缸的水,现在又回去了,过段时间还会再回来看她 "。
他在文中写道:" 直到许多年后,穿州过府,我也算是踏足了这世间的不少地方,和死去的表姐隔世相见这样的事,在家乡之外的地界还是鲜少能够听说 …… 除了在《聊斋志异》里,似乎就只在我的家乡屡屡发生 ……"
" 我在讲述这类场景时所产生的一种迷乱之感,哪怕是想象占据主导所产生的一种想象,但我认为,这就是我心中的真相。"
在《鱼》中,父亲上大学欠下债,母亲打工还债," 他 " 被寄养在姑妈家,一年到头没吃过一条鱼,却非常想吃鱼。春节,母亲带着三包红糖拜访大户亲戚,希望可以让儿子在大户亲戚的酒宴上吃上鱼,换来的只有一而再再而三的羞辱。当备受屈辱万念俱灰的母亲决意奔赴池塘结束生命时,池塘里,一条一条鱼高高跃出水面,在半空里抛头露面," 就像是亲戚来了,哪怕它们全都无法开口说话,也要悉数夺门而出,让亲戚将它们都认清楚 "。母亲和 " 他 " 都被震惊了,并将母亲从 " 寻死 " 的高烧中拉回了尘世。
在李修文的故事里,绘本画家蔡皋看到如同画家作画一样的 " 一种强烈对比关系 "," 就是把自己逼到那样的情境,在苦得不能再苦的时候,尝到了舌尖上的一滴露珠,就是那么一点点甜丝丝的东西让你能活下来,而生活就是这样逼人的 "。
而这样的场景或者情绪却是李修文曾真实经历的," 那条鱼就是我的生命本身的遭遇。我清晰记得那一幕,一群鱼像菩萨般从水下跳跃了出来。" 李修文说," 那一幕,在许多年里不断被我回忆起来,它们一次次被我想象、认知和建构,最终,它们呈现出了一个写作者意义的真实。"
" 我可能会花很大的代价,用非虚构的创作方法去靠近我的写作对象,极大程度忠实于我的写作材料,但同时我又极端强调我的主观感受的真实。" 李修文说。
李修文极喜欢明末清初的文学家张岱," 在明亡之际,他找到一座安慰自己的神殿。他津津乐道写他的朋友,在投水寻死之前,把画眉鸟从他逃亡的地方一路经过追杀离乱,送回到自己的家中。在确信鸟没事后,再投到古井中自杀。我深信在今天中国人的身体上,这种古老的情感古老的眷恋都没有消失,因为我已经在许多人身上找到了例证。"
古典情结浓郁的李修文," 作为一个楚人的后裔,我期待那种荆楚风格的复活。我希望能从美学上靠近一种近似于《天问》和《山鬼》的传统;我也希望从气质上写下一个个像项羽和屈原那样决绝的、并且依然能够在现代生活中成为我们同路人的人。"
" 像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雪,让我沉到生活的底层 "
虚实之间,迷乱之间,或许更能理解,为什么李修文的文字会激起绘本画家蔡皋的 " 震撼 "。李修文的写作更像作曲家作曲或者画家作画,没有触摸到那一丝气韵,方块字就连不成一首曲,线条也凝结不了一幅画,每一个人的现实故事不过是散落尘世的细节碎片,等待着一场情绪或气韵的凝结。
当蔡皋读完他的文字,当即答应为《致江东父老》绘插画。" 看了李修文的书,我很震撼,就像经历了一场又一场暴风雪,这种暴风雪让我沉到生活的底层。我在他的书中找到了很深的、凌厉的、沧桑的东西。平常,这些东西我是碰都不敢碰,一碰就招架不住,年纪大了更多时候喜欢明朗的东西,创作的都是花园的景象。但这一次,我觉得非碰不可了,那么,就再经历一次暴风雪吧。"
蔡皋用景泰墨创作了一群看不清眉眼轮廓只看得清身体姿态的形象,他们或弯着腰在风雨中赶路,或盘起发髻在人世间独行,或埋头坐在椅子上叹息,分别对应着《恨月亮》《女演员》《我亦逢场作戏人》的篇章,分别对应着风沙中的赶路人、过了气的女演员、落魄的民间艺人 ……
为什么没有 " 面目 "?" 我觉得他笔下的江东父老和我印象中的江东父老,是从来没有那么清晰可辨的面目。他写人实际上是写石头,写榆木疙瘩,写那些苦楝子树,写他的世界,他的纸上山河。他是在写混沌,他写草木的时候是在写他自己,写苦楝子树还是写他自己。"
蔡皋在李修文的文字里看到," 生死之间没有界限,此刻和彼刻,这边与那边,当下和历史。我看到林冲夜奔,看到史湘云醉卧石上,看到历史的瞬间被他打破,这和我的审美有暗合之处。我觉得没有面目是众生的面目,古来众生是一样的。他就是在写古诗,就是在写林教头风雪山神庙,就是在写现代版的林黛玉史湘云贾宝玉。他带着他的圣经一次次出走奔突,让我的感觉苏醒,于是我必须用枯笔用焦墨来画,必须不要线条感和轮廓,而完全是从心里面奔突而出来。"
那些 " 墨坨坨 " 是蔡皋一遍一遍历经李修文的故事抓住的内核," 那是像碑一样朴素的东西,那种感觉我在别的地方也有过,比如没有人的图书馆,走进去就像进了碑林。没有灯的城市夜晚,也像进了碑林。"
蔡皋 " 碑林 " 的艺术直觉无意中与李修文不谋而合。李修文在序言中说,就是想为 " 那些不值一提的人或事 "," 用浪花、热泪和黑铁浇灌成一座座纪念碑 "。他如此喜欢蔡皋的插画," 我一看到这些画,我就知道它们是我想要的样子,那么朴拙、那么坚实,有强烈的生活感,就像我喜欢的汉画像一样。"
" 我能够感到的高贵只有生命的高贵 "
作家王跃文也读到 " 震撼 "," 他写的这些人,就是我们熟悉的人,我们的父老兄弟、左邻右舍。甚至有一天,那些人就是我们自己。"
他读李修文会想起自己喜欢的湖北作家废名," 李修文的作品和废名的作品,都有悲苦,在悲苦中又透露一丝光亮、一点温暖,这是两位作家的相同之处。不同的是,废名的作品平和、悠远一点,李修文的作品阔大、激烈一点。他的文字里经常能看到江山、河山等阔大的意象和用词。"
尽管 " 悲苦中有光亮和温暖 ",李修文并不想刻意制造 " 明亮 ",甚至写下这些故事也并不想 " 安慰 " 任何人,因为 " 它有希望,也有不救;它有哀莫大于心死,也有就是不死;它有火焰一样的光芒鼓舞我们,但同时恐怕许多人都概莫能外要面临一个白茫茫一片真干净的处境。我想更多、更深入地把自己打消掉,不是坐在岸上看江水奔流,而是变成奔流中的一滴,真正地融入进去,沉默地与之共同流淌,沉默地记下几朵涌起的浪花,这可能是我写作这本书最朴素的缘由 "。
龚曙光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立足点的 " 不同 ":" 自从鲁迅开启了‘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启蒙主义文学立场之后,中国绝大多数先进的作家,都是站在启蒙主义的立场上,这是必要的。但晚近的知识分子们多多少少把这个经念得有点歪,鲁迅先生的怒他们做了拆分,鲁迅先生的哀他们也做了拆分,最后只剩下了冷漠、鄙视、挑剔。我觉得李修文已经不是一个启蒙主义者,而是一个混同主义者,是把自己的生命和他所描写的生命,完全混同在一个生存场景中,就像每天跟打工仔混同在一起。跟那些不幸的病人混在一起,跟那些婚姻破碎的人混同在一起一样,他是一个共享者。认命两个字在李修文作品中有很大的意义,这种意义应该上升到人文主义立场上认识,如果说人间大道是沧桑,那么在李修文的书中就是人生大道是苦难。他没有把生活中在我们看来很悲苦、社会中在我们看来很卑微的人,当成不正常的人,而是试图从多个角度去阐释这样一种人生本身的强度、本身的苦难。"
王跃文同样被他的立足点和清醒所 " 震撼 ",并被他序言中一句话打动," 致江东父老:为了配得上你们,我要变得更加清白 "。"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觉得这点非常重要,有的作家也写悲悯,也写对人世间苦难的同情,但他们是居高临下的姿态,是从一个得意者的视角去写,这就是境界的问题。在这里,我要向李修文致敬。"
那么,这些故事终究写的是什么?龚曙光看到的是 " 高贵 ":" 在李修文的这两部书中,我能够感到的高贵,只有生命的高贵。这里既没有社会赋予特别身份的大人物,也没有社会提供的特别具备人类劳工意义的奢侈品,也没有什么可以跟唐诗宋词媲美的审美景象,我认为只有比较粗糙、比较原生、比较真实的生命场景。我觉得一个由人组成的世界,一个由生活延续的历史,如果生命不高贵哪还有高贵?如果一个作家不从生命中发现高贵,又从哪里去发现高贵?我们把我们高贵的寻找点和我们高贵的呈现点,都投放在了一个个具体的生命身上。"
" 我完全同意。" 李修文说。
(撰文 / 潇湘晨报记者赵颖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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