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难说清小说究竟意味着什么,我们有时期待它带来某种道德的启示,作为俗世的宗教箴言,有时期望它是生活的寓言和象征,有时则期待它作为哲学的发问,将二十世纪初期没有问完的问题再问一次,以填平眼前的巨坑。有时我们期望它带来语言和文本形式的重大变革,有时作为一个女性写作者,我们还希望它承载某种性别或者社会的引申意义。”
“85后”小说家张玲玲曾做过七年记者,其小说集《嫉妒》由上海文艺出版社新近出版。这本书收录的故事的背景皆发生在南方城市。在当代人的生活之中,张玲玲从青年、中年、老年三种视角,切入生活中真实存在的困局。
记者写小说有何特点?如何穿梭于非虚构与虚构之间寻求真实?12月15日,张玲玲与作家路内做客上海作家书店,就“职业的小说家和理想的写作”展开对谈。
12月15日,张玲玲与作家路内做客上海作家书店,就“职业的小说家和理想的写作”展开对谈。 姜海涛 摄
喜欢的东西才构成身份主体
从汉语言文学专业毕业后,张玲玲一边做记者,一边松散地写着小说。七年的记者生涯后,她曾在浙报下属的一家影视公司做编剧,又于两年前搬至上海,至今还在一家影视公司负责版权采购。
这样的从业经历对创作有何影响?
她坦言,其实每份职业回忆起来都是受益的。“比如做记者时,怎么去唤起广泛的共情,怎么进行事件纵向和横向梳理,怎么处理直接引语与间接引语,这些都是在写作中偏基础的问题。但在大学中文系里不太学得到,也没有专门的写作课。到了编剧时期,因为写作一直处于被推翻的过程中,所以我要问一问自己,到底什么样的故事才算有意思的。现在在做版权,因为要读大量小说,对当代文学有一个相对面上的观察。”
“但是,做过什么职业,对于会成为一个什么样的小说家,其实不那么重要。不管你做过什么,工厂工人也好,屠夫也好,仓库管理员也好,如果不去写作,这些经历就仅仅是一段段个人经历,而不会变成写作的养份和素材。”
张玲玲更直言,今天的小说家必须走到台前,不断地向公众解释“我是谁”。“小说家的个人史会成为读者研读小说的依据之一。但我想,最重要的身份判断不是通过职业经历,而是小说家感兴趣的是什么。喜欢的东西才构成我们的身份主体。”
在路内看来,一个职业作家的自我认知,首先来自他对自己的风格有所认知。“此外,所谓的职业作家有一条非常明确的上进之路,这条道路可能比写作本身更能明确地标注一个作家的身份。但这条道路是不是对的,也很难说。我们会发现,有些作家并不在这条路上,但是他写得比职业作家还好。”
“谈一个作家自我身份的问题,最终会影响一个作家的写作,会影响他的写作方式。因为文学史也是这么讨论作家的,不管东方文学史还是西方文学史。要看你传承的是什么,往下你的创作能推进到什么程度。”
小说是真实的变型与重构
路内开玩笑说,他曾经读过调查报道出身的记者写出来的小说,感觉“与人物的距离不对”。“记者写的小说永远都是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这个距离并不是写小说合适的距离,也不是拍电影合适的距离,是做采访合适的距离。一篇小说从头到尾都是这么一个距离,也没什么不好,但就是卡在一个不尴不尬的位置上。张玲玲的小说没有这样的问题。”
做记者时期,最困扰张玲玲的问题便是“求真”。她感慨:“被报道出来的事实真相永远只是冰山一角,或者说新闻在书写的那一刻就已经丧失了新与真,因为事件总是动态发展的。我们只能保持长期的观察,尽力趋真。”
写小说则不同。张玲玲坦言,那比写报道“自由”得多。
在《破碎故事之心》其中一篇《真实》里,男女主人公也是小说家。故事最后写道:“讲述另一个故事,意义也许也一样。重要的是没被说出的部分。但是她没再说下去。缺省的部分永远只能存于黑暗,那里永远存有未被言说之物。”
“小说是存在的敞开。我们写小说的意义就在于,把原先深藏于黑暗之处的不能言说的东西一点点地捕捞出来。”张玲玲说,“小说不会完全照进真实,它是真实的变型与重构。”
她引用詹姆斯·伍德的观点——“真实是轮廓、呼吸、暴君。小说裹起真实,带它出走,而亦如旅人切盼逃离”。
张玲玲感慨:“贴近真实是困难的,真实是捕获又消失的。但不可避免的是,在所有小说中,那些令我们心头一震、突然感动的瞬间,必然和我们笨拙地以为‘真’或‘实’的东西相关。即便是非严肃文学写作,放置在玄幻、科幻文学中,我们也相信人物和情感的真实。”
现代性和现实性密不可分
《嫉妒》收录的七篇小说均写于2017年6月至2019年3月间。在小说里,张玲玲试图回答一些现代性的问题:“其中有当代女性的故事、情爱关系,或者更广泛意义上的个体处境探讨。它们来自我之前的一些观察。我不太清楚自己观察得对不对,但观察本身对我来说是很有趣的。”
她提及,思想家齐格蒙特·鲍曼在《流动的现代性》中谈到现代是一个消融、液化的过程,今天的世界是一个漂移的领地,宗教、信仰、神性等都消失了。人们接下来要靠什么东西走完这些路呢?其实是一个太难回答的问题。
“新世纪已过去快20年,西方作者们一直在试图回答现代性之后人怎么办。在《嫉妒》这个小说集我有个算不上答案的答案,就是过好当下,走一步算一步。因为只有当下是实在的。历史有很多可疑之处,将来则没法做预设。”张玲玲称,对她而言,今天的写作,现代性和现实性密不可分,“如果分崩离析是今天的现实处境,那就写出分崩离析。”
“我们现在面临的情况,现实的问题就是现代的问题。你的现实主义要完成的是如何让你的文本走向现代。但文学有它的复杂性。”路内说,有一种说法是“小说嵌入历史”。“但小说形成了自己的话语方式。当它的量积累到一定程度后,它与历史就不再是嵌入的关系,而是共存的关系。在今天,依然有很多文本在填补着历史和现实之间的空白。我们有官方新闻,有深度报道,形成一个真实现场,小说也在这个场域里。”
文学没有退场,它散落在世界各处
怎么理解小说家的身份?张玲玲的回答是:“纳博科夫说得挺好的,小说家是捕蝶者。我也这样理解。‘捕蝶者’这个比喻本身有种赋形的意味,还可以说明未被书写之物天然存在于那边,我们不过借助形式使之显现。一如塞卡斯说的,诗人仅仅是发现存在于那里的诗篇。诗存在于那里,写作是碾碎表面之上的屏障,去发现那里有什么。但捕蝶过程即是创造,即会奏出些许乐章。”
在活动最后,有读者问今天文学是否退场。张玲玲直言:“我觉得文学没有退场,文学散落在世界各处。”
她举例电影《穿普拉达女恶魔》里,年轻的安妮·海瑟薇特别看不上梅丽尔·斯特里普的穿衣做派,上班时特意穿了一件普通蓝毛衣。结果斯特里普说:“你身上挑选的那件蓝色的条纹毛,你以为是按你的意思认真地选出这件衣服。并不是,首先你都不明白那件衣服不是蓝色也不是青绿色或琉璃色,实际上它是天蓝色。你也不知道,从2002年Oscar de la Rent的发布会第一次出现了天蓝色礼服后,天蓝色就出现在随后的8个设计师的发布会里,然后才风行于全世界各大高级卖场,最后大面积的流行到街头,这样你才能在廉价的卖场里买了它。”
张玲玲说:“今天的严肃文学,确实站在主流的侧面,它在小范围内被探讨,它的从业者也肉眼可见地减少。但实际情况是,文学也从来没有站在特别主流位置,我们从来不是摇旗呐喊那一波。正因为千百年来无数作者的努力,所有生活和其他相关的事物才变成了今天的样貌。文学散落在你的观念里,你们观念已被文学所改变,即便你们毫无意识。今天的网文写作,今天的影视作品里,它的辉泽无处不在,都是曾经文学探索的痕迹,文学从未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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