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2020年3月13日,台湾著名诗人杨牧去世。
杨牧出生于1940年,自16岁开始创作。1980年代,他开始写作《山风海雨》(1987)、《方向归零》(1991)、《昔我往矣》(1997),探索山林乡野和海洋的声音、色彩,完成早期文学自传,并将三书合并为《奇莱前书》。奇莱,为台湾地区中央山脉中段的山峦名,在杨牧的故乡花莲境内。其后,他又花六年时间完成了《奇莱后书》。在大陆出版时,杨牧将这两部易名为《奇来前书》与《奇来后书》。本文为《奇来后书》的跋,澎湃新闻经授权刊载,以示对诗人的缅怀。标题为编者所拟。
有一年夏天当炽热的太阳正有恒地在天外宣示着光明,更经常续之以强大的霎雨,午后的空中充斥水汽,直到几乎膨胀或迸裂的时候,甚至于回头之际还使你以为天地也许将永远罩在不可测的阴影里了,迅速,就看到北边最高的穹窿一角忽然出现破绽,和片刻前同样或可能更猛烈的阳光正紧急切过那裂罅,将灿烂,无限锐利的戚扬干戈一并归还我们再访的大地。这光仿佛是失而复得的福音。也许不是,这光曾经短暂与你相违,足以让你在重来的时候不能逼视,但它终于穿过瞬息干燥的天风,再度照满山林和旷野,我们上下延伸的记忆领域。
就是那一年夏天,我常常进出木瓜溪更南向的纵谷地带,无意间体会到屡次多变化的惊异,声音和颜色,温差和湿度,今昔的好奇,眼前跳动的陌生,不辨真假。那些都看到,听到了,甚至双手触及摸到了。上升的道路和下沉的河岸,丛生的菅芒,百合,水姜,浮云飘过远山竹林,回头欺近小村庄这边栽植的槟榔和木瓜,还有教堂的十字架和小学的旗杆,更远丘阿再隆起处山坡地上是一片墓园。我看到两个放暑假的小童在堤防上骑牛,后面跟着一条黑狗。还有一种微末的野草,我也第一次看到并且双手摸到了,它有一个动人的名字叫藿香蓟,不,叫紫花藿香蓟,在一条通向那长年废治的林务出张所的小路边,雨停不久的野地里 :在正午凤凰木倾斜着强烈的日光与影之下,我紫花的藿香蓟低声歌唱咏叹调。
关于杨牧的纪录片《他们在岛屿写作:朝向一首诗的完成》剧照
到那一年夏天,我为追寻早年记忆而作的几本书已经写好了,但似乎还遗漏了一些无法归类的人和事,以及长存胸臆深处介乎明暗的形象,竟已变成随时可以左右我精神或情绪的鬼神,注定将指示我从那些书搁笔之日开始,或者应该说以那些书指涉到的岁月为起点,从童稚的想象开始,就出入于文字的形音与义,不断尝试为过去的遭遇和现在的思维下定义,似乎已经在时间的隙缝中编织了张张或疏或密的罗网,无端将自己困守住了。但反过来看,书写这件事其实也还可以说是我们努力冲刺,从那鬼神的束缚解脱的动作,在一定的大结构里,文字是惟一的条件,把那些已经逝去的和即将逝去的昔日之踪迹,与今日的预言,一一攫捕,编织成章,定位,退后一步观看,发现那些其实仍操之在我,追寻记忆只是借口。追寻完整的文字结构,完整的形音义关系,如黼如黻,才是我们的目的。
先是我从八十年代中开始十年之内,已经相当持续地写完那三本以少年时光为反思叙事之聚焦的散文集,《山风海雨》,《方向归零》,和《昔我往矣》。其中第三本出版的时候(一九九七),我已经回到花莲了。但是当一个人在那种以追寻迢递往事为最关心的时刻,把自己完全贴近重叠,复沓的现实造景,虚实的今昔,难免分神,虽然就在这若干年内,看得到的和看不到的溪山谷壑想必已经产生了许多变化,不见得就像我们记忆规摹的。的确,通过移换的星霜回头检视那几乎忘却的自然,我们只能以阔别重逢的心事看待它,庆幸一切并不曾悉归泡影 ;提升灵视的高度,认得那亲近的启迪何尝不是一种智慧的再发现。然而,我们怕的是所谓再发现,在这追寻的过程中,正是完全的失落。但那时我确定并不躇踌于重复的景或象,快速来去的感触逐渐减少,而我就在那比较开放的心情下,看到,并且双手摸到一些从前不曾注意过的,自然和人情世界里最微末的细节,紫花藿香蓟只是其中一个。那是一九九八年。
我把那十年陆续完成的三本书编为一帙,合称《奇莱前书》(二○○三),在某种意义上也代表了那一远阶段的结束 ;烟霞潮雾,无非过眼,来不及深入体会和无从解说的也未曾或忘,就由它归类,落入生命沉积的另一层。虽然如此,就在那合集付梓前后,我其实已经自觉地开始了一件新的写作,但因为同时也颇有些其他事在进行,只能徐徐图之,前后易六寒暑才完成,即《奇莱后书》。搁笔此际,喜悦惭恧皆有,但都不如感受忧患之深。是为跋。
杨牧诗《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节选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写在一封缜密工整的信上,从
外县市一小镇寄出,署了
真实姓名和身份证号码
年龄(窗外在下雨,点滴芭蕉叶
和围墙上的碎玻璃),籍贯,职业
(院子里堆积许多枯树枝
一只黑鸟在扑翅)。他显然历经
苦思不得答案,关于这么重要的
一个问题。他是善于思维的,
文字也简洁有力,结构圆融
书法得体(乌云向远天飞)
晨昏练过玄秘塔大字,在小学时代
家住渔港后街拥挤的眷村里
大半时间和母亲在一起 ;他羞涩
敏感,学了一口“台湾国语”没关系
常常登高瞭望海上的船只
看白云,就这样把皮肤晒黑了
单薄的胸膛里栽培着小小
孤独的心,他这样恳切写道 :
早熟脆弱如一颗二十世纪梨
有人问我公理和正义的问题
对着一壶苦茶,我设法去理解
如何以抽象的观念分化他那许多凿凿的
证据,也许我应该先否定他的出发点
攻击他的心态,批评他收集资料
的方法错误,以反证削弱其语气
指他所陈一切这一切无非偏见
不值得有识之士的反驳。我听到
窗外的雨声愈来愈急
水势从屋顶匆匆泻下,灌满房子周围的
阳沟。唉到底什么是二十世纪梨呀——
他们在海岛的高山地带寻到
相当于华北平原的气候了,肥沃丰隆的
处女地,乃迂回引进一种乡愁慰藉的
种子埋下,发芽,长高
开花结成这果,这名不见经传的水果
可怜悯的形状,色泽,和气味
营养价值不明,除了
维他命C,甚至完全不象征什么
除了一颗犹豫的属于他自己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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