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山是我完全陌生的土地。尽管我到过西昌,但作为凉山州首府,西昌与凉山,尤其是与我要去的大凉山腹地昭觉县,根本不是一个概念。我去的时节,西昌城秋色宜人,城郊的尔舞山也是苍松翠柏,日光透林,但翻山过去,气温便陡然跌落,一路东行,只见苍灰色的山体和悄无声息的河面,愈来愈深地横着冬日光景。到昭觉当夜就下雪了,下得簌簌有声,俄顷之间,窗台已积半寸。由此我相信了古书对大凉山的描述:“群峰嵯峨,四时多寒。”
地界陌生,文化同样陌生。
要说知道一点,也是从博物馆里得来的。西昌东南郊,有个“凉山彝族奴隶社会博物馆”,是世界上唯一反映奴隶社会形态的专题博物馆。奴隶社会,听上去多么古老,再厚的历史书,也会放到前面几章,可凉山不同,直到二十世纪中叶,确切地说是1950年之前,都是奴隶社会。它是从奴隶社会直接跨入社会主义社会,所谓“一步跨千年”。
再就是从电影上,十余年前看的《彝海结盟》。彝,本为夷。1956年,毛泽东主席和彝族干部商量,建议更“夷”为“彝”,说房子底下有米有丝,意味着有吃有穿,象征兴旺发达。这一改,四两拨千斤,将强弓硬弩化为细雨和风。“夷”的造字,乃“一人弓”,猎者之义,既表明以狩猎为生,也表明好战。1935年之前,兵行凉山而不战,史书无闻,但红军没战,顺利通过彝区,直插大渡河,飞夺泸定桥。其间,近万名彝族子弟参加了红军。正因此,习近平总书记说:“彝族兄弟对中国革命是有重要贡献的,要继续加强政策支持,加大工作力度,确保彝区与全国全省同步实现全面小康。”并在2018年初赴凉山昭觉县视察时进一步指出:“让人民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是我们的奋斗目标,全面建成小康社会,一个民族,一个家庭,一个人都不能少。”
另外,还听到过不少传言。昭觉县东部的支尔莫乡,有个悬崖村(本名阿土列尔村),因一个网络视频出了名,全国各地游客蜂拥而至。我身边的几个熟人,他们去了之后回来说起悬崖村的险、昭觉县的穷,还说,脱贫攻坚在彝区,是虎牙也啃不动的骨头。
不认识这个民族,我的书写将毫无意义,这是我深刻感觉到的。所谓民族,是指在历史、语言、文化等方面与别的群落有所区分的族群。既然有所区分,各个民族之间当然就不会完全一样。人们想事说事,往往站在自己的角度。作为一个汉族作家,我如何去书写彝族地区的情况?我如何才能真正深入到彝族人民的内心世界?这是我首先遇到的问题,也是必须面对的问题。
说实话,作为一个写了将近20年小说的人,我开始的设想是很“便宜”的。我就蹲在一个地方,这个地方越小越好,比如一条街道、一家工厂、一个餐馆、一个家庭,甚至小到只关注某一个与主题有关的人。我写出这个人的前世今生,小溪汇入大河,脱贫攻坚的局部和整体都可呈现。这也是一个小说作者最熟悉的路径。然而,当我来到大凉山,来到昭觉县,当我阅读了彝族的历史,目睹了他们的现状,觉得那种写法虽然照样可行,却不能完成真正的表达。
于是,我决定采取最笨的写法,也选择最笨的观照方式。我希望走进这个民族的深处,对他们为什么有那样的传统,为什么有这样的今天,从历史积淀、意识形态和文化观念的角度,作系统梳理。
我觉得自己是在从陌生走向更大的陌生,但挑战带来的乐趣,也是显而易见的。了解得越多,接触得越深,我就越是感觉到,对这片土地而言,脱贫攻坚不仅是脱贫的机会,也是自我革新的机会。我们必须承认的是,世界发展不平衡,一国之内的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同样如此,有先进,相应的就有落后,因此谁是标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进向先进学习。适应和学习,既是对整体的贡献,也是保存自我的根本途径。
到昭觉后,我听得最多的话,是移风易俗。全国各地脱贫攻坚,都提移风易俗,但大凉山彝区提得最响。因为这是最迫切的事情。他们需要改变。不是年收入从500元增加到5000元之类的改变,而是要改变意识和观念。
“我们离昨天太近了。”昭觉扶贫开发局副局长阿皮几体说,“昨天”,是指奴隶社会。从奴隶社会直接跨进社会主义社会,就像一个小学生插入高中班,新的听不懂,过去的习俗又忘不掉,而且也因为听不懂,就更容易怀念和依赖过去。如何从生活方式到思想方式都融入现代社会,成为他们最艰难的课题。
当今中国,让一个地区从物质上脱贫,并不太难。凉山的多个深度贫困县,目前虽然没有完全脱贫,但就我所见,经过若干年特别是近几年的奋斗,“两不愁”已经做到,“三保障”也已部分做到,还没做到的,正在做的途中,为如期脱贫,上下都很努力,也都充满信心。可是今天脱贫了,明天呢?扶贫力度总不可能经年保持,帮扶干部也不可能永远不走,要是力度一减,人员一撤,又返贫了怎么办?物质贫困需要解决,精神贫困、文化贫困也要解决。
凉山之所以贫困,地域和历史因素,是必定存在的,但更为重要的是意识,是观念。这是我最切实的、深入骨髓的感觉。
当地人对此已经有着深刻的反省,凉山州副州长、昭觉县委书记子克拉格对前去帮扶的汉族干部说:“你们看到需要改进的地方,直接指出来。”阿皮几体说:“国家对我们投入这么多,不仅投钱,还派人来,派的人都是精兵强将,我们需要更努力,赶上发展的脚步。”需要有更多的人像他们这样去思考问题。
彝族曾有着辉煌的文化,有着悠久的传统。彝族人对自己民族的热爱,让我十分感佩。但有些落后的传统,需要不断改变。作为采访者,我也特别愿意站在对象的角度去给予理解——理解他们因为改变带来的痛楚。说白了,脱贫攻坚的核心内涵就一个字:变。生活的改变,思想的改变。改变成为必然,而改变的阵痛,却需要他们去承受。我理解这当中的煎熬,但同时又不能不去想,没有反思的热爱,是表面的,是没有价值的,从本质上说,也是虚假的。
我该怎样去倾听和辨别?写作者的职责,是发现事实。采访本身并不能获得事实,只能帮助你去发现。如果采访本身能获得事实,只需掌握资料就够了,不必费心劳神地走进现场。我先后两次去昭觉,一次他们宣传部知道,一次不知道。第二次去的时候,我没通知任何人,目的就是静静地反刍那些声音,并尽量去与事实靠近。
两次去,都让我深受震动,为佛山和四川省内抽调去的帮扶干部,也为昭觉本地干部,他们的付出,只有见了,才能称出“付出”二字的重量。
不只一回,结束一天的采访,我回到住处整理笔记和录音,都禁不住泪流满面。有一次,是采访昭觉民族中学校长勒勒曲尔,他谈昭觉的教育,谈老师们培养学生的辛酸和喜悦,竟让我大半夜脸上一直湿湿的。过了好多天,当我独处的时候,只要想起,还是会流下眼泪。一个人,该有怎样的情怀,才能做出这样的事,说出这样的话。那是一群真正忘我的人,是为这个时代,也为那个民族倾心劳力的人。塘且乡呷姑洛姐村第一书记戴自弦,为督促村民养成好习惯,久久为功,移风易俗,坚持不住乡上,也不住村委会,就住到村民当中去,并以这种方式开放自己的生活,让村民看到自己怎样做饭,怎样收拾屋子,怎样安排一天的时间,从细节上去感染他们。村里没房子,有个村民就腾给他一个牛圈,他在那牛圈里住了两年半。还有成都市青羊区来的帮扶干部鲜敏,独自一人住在高山上的办公室兼寝室里。那一天,暮色四合的时候,从海拔3000多米的高山上下来,鲜敏向我挥手告别。我离开几分钟后,就看不见他了,黑漫漫的群山就将他包围了。如果不是为了扶贫,他此时的夜晚也会像在成都时的夜晚一样鲜亮,至少可和家人团聚……见到这些,听到这些,无法不让我感动。
然而,只有感动是廉价的,是对不起他们的。由此,我想到我写作的责任。我的责任,就是为那些挥洒汗水、忍受孤独甚至献出生命的人写作。
在昭觉,已有几个人倒在脱贫攻坚的路上。有一天,我和昭觉县委常委、宣传部部长张敏聊天。刚坐下来,她就接到电话,然后不断地接电话,不断地打电话,不断地询问和安排。是有人积劳成疾,在乡下晕厥了。几个牺牲的人都是这样,平时连体检的时间也抽不出来,往往小病拖成大病。有一天我去四开乡,乡党委书记克惹伍沙下乡时脚摔成骨裂,也没空去医院输液。医生来电话催,但工作太紧,他实在走不开,弄得他反过来给医生道歉。
春节过后,因为新冠肺炎疫情,许多地方推迟上班,昭觉也有推迟,但2月10号,本地干部和外地帮扶干部,就全员上岗了。好在昭觉没有病例。
对于一些艰难的改变,很多人经常想到两个字“放弃”,但脱贫攻坚的工作,只有这三个字“不放弃”。所以,我觉得,作为生在这个时代的写作者,为“不放弃”而书写,写出其中的不易和意义,是我最根本的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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