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炼军一直记得他搀扶着诗人张枣走出中央民族大学西门的那一幕,那时的张枣忍受着病痛和呼吸不适,给他们上了好几次课。那天大雪初停,张枣拉着学生颜炼军去吃了碗热气腾腾的桂林米粉,这成了他们的最后一面。两天之后,张枣查出肺癌,晚期,随后赶赴德国图宾根治疗,第二年,也就是2010年3月8日,因病在德国去世。
“张枣是个好老师。”多年以后,颜炼军已从中央民族大学博士毕业,也走上讲台,成为大学教授。2020年4月10日,在思南书局组织的“春秋来信——张枣逝世十周年”的线上纪念活动中,颜炼军作为嘉宾出席,与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读者共同怀念他的老师张枣——一位“中国当代诗歌的奇才”(《悲情往事》,北岛)。
颜炼军回忆,在德国留学、生活多年,张枣讲课的风格也非常德式,永远契合主题,不讲废话,即使被学生打岔到别的地方,也能很快回到自己的轨道。张枣是颜炼军的代理导师,写博士论文时,颜炼军将第一章给他看,张枣便给他起了“象征的漂移”的题目,此后答辩、出版,颜炼军都用了这个题目。
“他是一个特别的老师,很会鼓励学生,甚至和学生称兄道弟,特别细心,永远让你觉得他替你着想。”颜炼军说。线上的交流看不到任何表情、神态或动作,只有沉缓的声音通过信息终端一条条播放出来,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他对张枣的感情。张枣病逝后,颜炼军花了很大功夫来编辑和出版他的诗作和散文,张枣此前正式出版的诗集只有薄薄一本《春秋来信》,颜炼军在编辑《张枣的诗》的过程中,寻求了诗人柏华、陈东东等张枣好友的帮助,翻检出许多没有收录进《春秋来信》中的诗作。
2018年,颜炼军在伦敦访学期间与张枣多年的好友、诗人胡冬见面,他说过一句话,让颜炼军印象十分深刻,胡冬说:“在我认识的人里面,没有哪个像张枣那样活得不开心。”张枣的好友柏华也评价他“一贯是一个很寂寞的人”。在德国时,张枣长期失眠,他甚至与好友陈东东和傅维说过要比赛失眠。他独自喝酒,在漫漫长夜里枯坐,等待天明时精确的德国时间再次开启:“不用时钟,你看见谁走过,看熟了,也就知道现在是几点几分了。他们的腿甚至像秒针般移动……一切都那么有序,一眼就望到了来世……”(《枯坐》,张枣)
在德国“枯坐”的日子里,张枣十分渴望有人可以“对饮”,就像在重庆读书时他与柏华相距三、四十公里的“谈话节”(张枣在四川外语学院,而柏华在西南师范大学),山城复杂的交通常常让两位朋友的碰面充满曲折,也更珍贵。张枣在《销魂》里写到两个好朋友每次见面都要说好几吨话,谈论心爱的话题——诗艺的机密,他们每次见面都不敢超过三天,否则会因交谈而休克。
后来的一次对谈中,张枣对颜炼军说,出国最大的困难就是失去朋友,这是最惨烈的部分。因为他每时每刻的写作进步,与朋友和知音的激发、及时回馈非常有关系。那时,他们刚写完一首诗,甚至就可以坐火车连夜到另外一个地方确认这首诗的好坏。
颜炼军说,在张枣90年代前后的很多诗作中,可以发现有许多关于夜晚的诗,如《与夜蛾谈牺牲》《卡夫卡致菲丽丝》等,以及他的一篇散文《枯坐》,都与他长期失眠、面对黑暗有关。
窗外的迷雾包裹了大地,又黑又冷
来吧,这是你的火,环舞着你的心身
你知道火并不炽热,亦没有苗焰,只是
一扇清朗的门,我知道化成一缕清烟的你
正怜悯着我,永在假的黎明无限沉沦
(《与夜蛾谈牺牲》)
前往德国的痛苦,不仅是远离知音的激发与朋友们对相互写作的及时回馈,还有因离开母语和故土带来的文化与精神上的困境。曾长期旅居欧洲的诗人宋琳分析过诗人寓居海外的精神处境与写作的关系:“由于置身西方现代性观念发源之地,文化的可通约或不可通约之悖谬处境,为这些诗人制造了必须通过写作去实现精神突围的困境。”这些困苦就像天鹅“摸到我的跟前”,“蹂躏着”年轻的诗人。
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
我含泪的、二十四岁的四肢
被你蹂躏得何其疲倦
好像我再也不能
回到远雷清脆的世界
你吮走了天下的雨露
只留下干涸和敌人
在炙热地围绕我的身边
(《白天的天鹅》)
希腊神话中,天鹅是天神宙斯的幻象,如“丽达与天鹅”的故事中,宙斯化身为天鹅强暴了人类女子、斯巴达的王后——丽达,“这次神对人不负责任的强暴,随后酿成了许多人间悲剧。”颜炼军曾在《象征的漂移》一书中详细论述过“天鹅”这一意象,张枣化用了这个在西方已经被充分阐释的元素,巧妙地变为对自身困境的暗喻:天鹅“吮走了天下的雨露”,只留给他语言或文化的“干涸和敌人”。这对他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汉语到底能不能在这样的情况下生存下去?”
1986年,张枣前往德国读博,出国不仅意味着更好的教育,而且更靠近他隐秘的梦想:“我特别想让我的诗歌能容纳许多语言的长处。”张枣在川外学的是英语,但他认为现代汉语对英语的依赖度过高,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英语甚至让汉语变得庸俗,他希望德语的陌生和疏离可以帮助他去“发明一种母语”,实现“一个新的帝国汉语”。
“从汉语古典精神中演生现代日常生活的唯美启示”,这是张枣对自己诗歌观念的总结。与傅维第一次见面时,张枣拿出《镜中》给他看,傅维一下子感觉到了这首诗同时蕴含的古典与现代:“梅花”“窗外”“南山”等意象,围绕着“骑马”“游泳”等日常生活场景,有人指出“皇帝”一词也许与张枣颇为崇尚的美国诗人史蒂文斯的《冰淇淋皇帝》有某种内在联系(《词语的镜像——读张枣<镜中>》,钱文亮)。谈诗歌题材时张枣说用西方诗歌的技巧在汉文化中选择题材,视野就会很开阔,他用长沙话做了总结——“这下我用的武器就先进了撒,晓得不。”
在颜炼军看来,张枣的《大地之歌》也许与德国犹太音乐家马勒创作于1908年的交响曲《大地之歌》有一些渊源,至少受到了某种启发。当时犹太人在欧洲的处境已开始飘摇,马勒在作品中流露了强烈的异乡情结和流亡感,张枣的《大地之歌》也有与之回应的感情,他“逆着鹤的方向飞”,要回到一种中国式的现代化场景中,要回到“电信局的中心机房,和落在瓷砖地上的几颗话梅核儿”的生活里。
那些场景、那片母语的土地承载着张枣的诗歌来源。10岁时,张枣有段时间跟着在汽修厂值夜班的外婆一起生活,外婆是旧时代少有的读过书的老人家,最喜欢的诗人是白居易。某天外婆抱怨起张枣夜里睡相糟糕:“真是‘娇儿恶卧踏里裂’啊。”在听了外婆的解释后,他觉得“娇儿”用得真好,一下子呈现了他和外婆的关系,但他也觉得疑惑,为什么这样的动作可以变成诗歌?“这句诗恰当地描述了我们当时所处的那个世界,让我一下子感到世界的不一样,体会到了诗的愉悦。这种愉悦是触及灵魂的切身体会,当然就激发了我对诗歌的追寻。”张枣曾在访谈中回忆自己的诗歌来源时说道。
张枣在写作中一直追寻着古典意象和母语的文化传统,但他也深刻认识到个人写作的危机来自于母语本身的危机——古汉语中暗喻的缺失,使诗歌和语词的想象路径分明,作品中的‘我’不是那‘虚构的了另一个’,经验之我与抒情之我被混为一谈。他认为五四运动的深层动机正是寻找母语的暗喻,而现代汉语更深的成熟应该跟那些说不出的事物联系起来。这也是为什么张枣认为现代诗是不能朗诵的,因为意思晦涩、幽僻,朗诵——听众是听不懂的,但他也认同朗诵一首现代诗并不是完全没有意思的,“要看谁,在什么样的氛围里朗诵。反过来有时候氛围又是可以通过朗诵营造的。”(《美丽如一个智慧》,傅维)
寂静春夜,希望张枣能像那只逆着方向的鹤,向东飞翔,“分分秒秒地向东”(《亲爱的张枣·引言》,柏华),聆听到他的诗句、他的诗意、他的至苦至乐,永久地在“在活人的肺腑间被润色”(《悼念叶芝》,W.H.奥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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