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旭
老舍先生是新中国第一位获得“人民艺术家”称号的作家,他的代表作《骆驼祥子》《四世同堂》,话剧《茶馆》深受老百姓的喜爱。著名戏剧导演、演员方旭,用十年时间将老舍先生的六部作品搬上戏剧舞台,部部皆成口碑戏,被广大剧迷称为“老舍专业户”。
方旭第一次以独角戏的方式把《我这一辈子》搬上舞台,演了66场。随后上演的《离婚》《猫城记》《二马》《老舍赶集》,好评不断。去年岁末,他将老舍先生的长篇小说《牛天赐传》首度搬上舞台,成为年度高人气话剧。方旭直言一个是原著内容好,一个确实是“天赐”。对他而言更重要的是,在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的日子,能以此剧向先生致敬。
方旭说,阅读老舍先生的作品,让他对生活中的很多事引起思考,不断完成自我教育。6月6日,方旭导演走进“青睐”云课堂,讲述十年戏剧之路与老舍先生的缘分,其间真情流露,令人动容。视频分享结束后“青睐”会员反响热烈,没想到次日上午,方旭返场加课,再次用原汁原味的老北京话畅“读”老舍先生,带领大家重温文学大师的艺术人生。
误打误撞来的《我这一辈子》
1966年,方旭出生在北京,打小跟着姥姥在四合院里长大。本期“云课堂”以视频方式进行,一开场他便亲切地笑说,“我演戏,是半路出家。”他上大学最初学的理工专业,毕业后因为喜欢表演又返回头考进中戏导演系。他记得小时候家里有一台半导体,每天中午,都会守着点听《小喇叭》节目,是曹灿讲的《高玉宝的故事》。到了晚上,一大院子十来户的人都在院儿里乘凉,也是他“登台表演”的时候,把中午听的故事讲给大家。耳朵里听着曹灿,打小也就存了当演员的念头。
方旭第一次接触老舍先生的作品,是在2007年中国话剧百年经典回顾的活动上。他跟史可演了《骆驼祥子》的一个小片段。那次偶然又短暂的接触,使他产生了强烈的“化学反应”:那些人物、环境是多么熟悉!他觉着似乎与之神交已久。
2011年,方旭自编自导自演的独角戏《我这一辈子》,在第二届南锣鼓巷戏剧节上脱颖而出,被公认是他结缘老舍的开端。他却打趣说是误打误撞来的,“我非常崇敬老一辈表演艺术家石挥先生,他自导自演的《我这一辈子》是中国电影史上的一部经典。作为晚辈,我发自内心地想以这种方式向老舍先生、石挥先生致敬。当时话剧形式的独角戏国内很少,我就下意识问了一句:你们觉得《我这一辈子》行吗?大家伙一听,‘哎呦,这靠谱。’后来各种机缘巧合,就大着胆子做了这么一件事儿。”
方旭特别感念的是,因为跟斯琴高娃老师拍电视剧《无字碑歌》在一起待了六个月,后来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从《我这一辈子》开始,斯琴高娃老师就非常热情地帮忙跟老舍先生的家人“打招呼”。在后来的创作中,“大姐也给了我很多很实际的帮助”。
独角戏《我这一辈子》公演后的场景历历在目,几乎每场都是满座,吸引了大批圈内人。舒乙老师、舒济老师也到现场观看,当即给予肯定,舒乙老师还题写了剧名,这在当时给了方旭极大的鼓励。提起往事他很动容,“因为生在四合院所以迷恋京味儿,因为学习戏剧所以热爱舞台,是老舍先生的文字把我的迷恋和热爱连接在一起。”
老一辈人身上,有我们根本够不着的东西
在方旭心中,中国老舍研究会老会长关纪新先生花了很多心血写成的《老舍评传》,是非常精彩的一本专著。还有舒乙老师写的几个版本的《我的父亲老舍》,他都爱不释手,一读再读,觉得解渴。
方旭坦言,做完《我这一辈子》正在战战兢兢的时候,“舒乙老师就往后指路了,然后被舒济老师拽着做了《猫城记》,又演了大导(林兆华)的《老舍五则》。”经过这三部戏的洗礼,他找到了感觉和方向。关纪新老师告诉他,“《离婚》是老舍先生本人非常喜欢的一部长篇小说”,语意中所含的托付与希望,令他再琢磨《离婚》时为之一振。
十年戏剧路,方旭颇为感慨,“这个事要钱钱没有,要名名也没有。一定要热爱,否则还别说十年,三年就跑了。”他向大家分享了一段鲜少讲述的经历,“我中间差点做不下去了,应该是2015年,因为种种原因,按理说只能退票取消演出。当时确实挺绝望的,我想反正这事坚持这么多年了,不行我就画个句号。已经做好退票的准备,没想到舒乙老师、舒济老师打来电话说你到家里来一趟。见了面二位老师跟我说:这事情我们知道了,你所有的演出我们包了。哎呦,我当时眼泪都下来了!”说到这儿,视频屏幕前他直接红了眼圈,“那个夏天的那几场戏,全都是满座儿。我不坚持做下去,也对不住二位老人。”
这么多年,方旭直言和老舍先生的家人处得很亲近,家人般的关照更为他增添了力量。他记得很清楚,《二马》投资没有着落的时候,舒济老师送给他一本39年前出版的《老舍论剧》,给他打气。一个月后,合作顺利达成。每年舒济老师都会让女儿给方旭送来一盒丹柿小院的柿子,每当他剧本写不下去的时候,“哎呦,这柿子就在边儿上啊,是老舍先生种下的啊!吃人的嘴短,吃了就得往下写呀。”
斯琴高娃老师曾说“方旭也是跟老舍续了缘了,剪不掉了”。舒济老师也风趣地总结过:方旭用一个人演绎了《我这一辈子》,两个人演绎了《离婚》,三个人的《猫城记》,五个人的《二马》,六个人的《老舍赶集》。这些话,他都放在心里并深怀敬畏,“老一辈人身上,有我们根本够不着的东西。”
在不断改编剧本中,对老舍先生的理解也在不断加深
很多剧迷说,方旭排戏是通过老舍先生的文字在和老舍先生对话。他坦言在不断的改编剧本中,对老舍先生的理解也在不断地加深。在他看来,老舍先生真的是一位先生,是用小说这种形式,希望大家通过阅读来完成自我觉醒。“老舍先生其实一直呕心沥血地在做教育这件事,来提高整个民族的整体素质。”
每次确定改一部小说之前,方旭会反复折腾很久,他认为读老舍先生的作品要关照当下,一定要找到这部作品和今天、和观众之间的关系。“要清楚和今天的观众聊什么,能引起台上台下对于生活中的某些点、某些内容的共同反思。”
每改编一部戏,方旭坦言最难的是从老舍先生的文学作品中找出和当下相通的点。他在改《二马》时曾经特别纠结:原著中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碰撞、矛盾非常激烈。但读完之后再一想就觉得用这个点有问题,为什么?因为老舍先生在上世纪二十年代坐了一个多月的船漂洋过海到英国,那时最顶尖的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发达程度,绝对让老舍先生感到震惊。到了今天已经不是这样了,出国变得很普遍。那么跟今天的观众聊什么?反复读原著后他发现:“书里写到那时中国人因为穷被看不起、被妖魔化,时间过去了八九十年,这个问题到今天还很尴尬,很多人出国行为不检也被歧视。在物质层面上我们解决了很多问题,在其他方面是不是有遗憾和缺失?我觉得这就值得反思。这也是《二马》更有意思、更有价值的东西。”
在跟老舍先生“接触”的十年间,方旭能明显感受到老舍先生单纯、直接的性格。他笑着举例,比如说大家很难想到这么一位文学大家怎么给自己孩子起名字的:老大是女儿在济南生的,就叫舒济。老二是儿子行二,按中国的甲乙丙丁的数目排列就叫舒乙。“从老舍先生给孩子起名字上就表露出他的那种直接和感性,那种很纯粹的心性。”
方旭也能感受到老舍先生的作品当中有很多个人经历的影子,“比如短篇小说《微神》里边藏着老舍先生的初恋,如果和《正红旗下》两篇作品勾连着读,就知道他的初恋是谁,非常有意思。”他进一步说明,老舍先生笔下的很多人物不是想象出来的,而是生活中确有其人,“比如《我这一辈子》里的老警察是他一个远房亲戚,《离婚》里的张大哥是他的一个邻居,这跟他那种直接、感性的心性很统一,是一脉相承的。”
老舍先生笔下出人物,你看了以后就是过目不忘
方旭直言想了解一个人,最直接的方式就是去读他的传记。老舍先生最后一部长篇小说《正红旗下》就是关于他的自传体小说,从出生到整个青少年时期的生活,都能从中得到清晰的了解。“但遗憾的是小说没有写完,如果能完成,那真是一部非常精彩的鸿篇巨制。”
大家都喜欢老舍先生幽默的文风,实际上从老舍先生的内心世界来说,他是一个充满悲苦的人。老舍先生的家庭,幼年的生活环境对他有着一生的影响。除了个人,旗人命运、满汉文化融合等等这些都反射到老舍先生身上。“清王朝灭亡以后整个旗人的社会地位极低,很多人都隐藏身份过日子。老舍先生的这种悲苦是讲不出来的,但在他的作品里有很多痕迹都可以看到。”
方旭说他在改编长篇小说《二马》时,从文字里很清晰地能感觉到老马就应该是个老北京,但是为什么小说里写老马是广东人,而且辛亥革命以后,老马还专门有个名片,上面说自己是中山人。“老舍先生其实是把当时那个社会环境勾连到小说里了,因此这个人物的身份他就没有提关于老北京这件事。”
老舍先生为什么写很多底层人物?首先他的生活环境,他前后左右看到的就是这些人。此外就是清王朝灭亡后,几乎所有的旗人都没有好日子过。老舍先生的父亲就是一个守城的兵,靠吃粮饷,阵亡在八国联军攻打北京城的战乱中。他认识的很多男性都变成他笔下的人物,《我这一辈子》里边的臭脚巡,《骆驼祥子》里边拉车的,他们纯靠卖苦力生存。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像《月牙儿》里边的母女,最后就被迫卖淫。“大家知道旗人多要脸面啊,因为生活所迫走了这一步,老舍先生在《月牙儿》里表达了他对旗人的这种心理上的痛。”
很多人说老舍先生的作品充满了悲悯的气质,方旭认为这确实跟他整个的生活经历有非常直接的关系,老舍先生自己也讲,他想写的东西就是让人“笑中带泪”。方旭特别推崇老舍先生的书写风格,“他不是以讲故事见长,基本上是夹叙夹议的一个写作方式。但是老舍先生笔下出人物,他的人物你看了以后就是过目不忘。”
老太太一下子提醒了我,是不是真该把牛天赐做出来了!
方旭觉得戏剧是剧场的邂逅,是真诚的交流。他最欣慰的是这么多年靠着戏本身黏住一些志同道合的人,“《二马》演了三年,大家都还在。”去年5月,《二马》二场没黑反而火爆升级,现场热度超乎想象。台下观众感染着台上的演员,每当这时,他真是感动。
方旭回忆,2017年巡演《二马》,2018年做了《老舍赶集》,反响都不错。可舒济老师一直有个遗憾,《牛天赐传》没被任何人碰过,包括影视剧。“大家就说能不能再续上,老太太也说,这一下就提醒了我,是不是真该把《牛天赐》做出来了!”
方旭对《牛天赐传》百看不厌,那是老舍先生在济南写的,他的个人风格表现得非常极致。更难得的是,“在老舍先生的长篇大部头里,涉及孩子成长的题材并不多,尤其是以京味儿这个氛围、基调写的,就只有《牛天赐传》。”
细细一想,从刚一落生到十七八岁,怎么在台上展现他成长里的东西?方旭直头疼,甚至舒济老师都觉得这个题材搬不上台,认为自己跟方旭提这个事也挺难为他的。方旭没言声儿,回去琢磨了两天,又去见舒济老师,“您要让我写意地虚着来,我就能给搬上台。”
有意思的是,排戏中间舒济老师把两个闺女派到现场,两个闺女告诉他,“其实老太太一直在家里念叨给方旭挖了个坑,太难了这个事儿。”直到首演那天两人看完了戏回去跟老太太汇报,老太太才算放了心。方旭也如释重负,“我非常喜欢《牛天赐传》,赶上老舍先生诞辰120周年,再加上老太太85岁了一直有这么个心愿,我就尽我所能去试试看。”
弄一戏就仨字儿:对得住
方旭坦言《牛天赐传》的改编是他最艰难的一次,“改别的本子,至少没有对着电脑两三天写不出一个字的,但这次真出现了。”一开始落不了笔是真的,“小说是全知视角,然后老舍先生的叙事相对来说没有议论部分精彩,但是议论部分又没法转成人物的台词,这不是要命吗?”
一旦卡壳了他就返回去读原著,边琢磨边找感觉,“牛天赐没有伴儿,在原著里这孩子就整天对着一墙角说话”,这种孤独的感觉方旭太熟悉了,“这种事儿我小时候也干过呀,我最喜欢钻姥姥家八仙桌底下的面缸,在里头待着。”
突然有一天他一拍大腿,觉得要不然就让牛天赐对着门墩说话,把门墩弄成一人得了!大家都兴奋了,这个戏有门了。
再憋不出来的时候,大家也都去捋原著。 “洗三、抓周这些都得大场面,还有他的梦境,得有想象,得有气氛。”就像捅活了门墩一样,突然有一天不定是什么东西来个灵感,从那一捅,就有戏了。柳暗花明,终归到岸。从2018年10月开始动笔,到2019年3月,五个半月,改了好几稿,总算完成。
方旭回忆建组后的第一件事,是圈着所有演员围读了两遍原著。将近10万字,读一遍下来一天多的时间,他觉得这个功夫必须得花。围读原著后他又圈着演员做了一轮生活讲述,引导他们在一个开放式的状态下相互诉说童年经历。演员们过后回过神来,都很吃惊,“太奇怪了,我喝醉了才说的话,居然就讲了,而且还讲得痛哭流涕。”方旭心里有底,“这都依托于原著,因为在围读原著过程当中演员已经被打动了,你一带他就进来,完全是一种下意识的举动。”
方旭直言不讳地说,中国的戏剧和中国的戏曲要融合,才能做出有本土特色的东西。他觉得假定性是戏剧“最可人疼”的一个属性,“同是一桌二椅,演什么戏它就是什么,它可以是金銮殿,它也可以是路边一茶摊儿。戏曲靠表演反过来界定空间,是很独到的舞台表达。”
方旭有明确的自主意识:用比较简约、写意的方式做戏。也因此,观众不会看到他的戏在台上搭房子盖院子,“如果你的表达可以激发观众的想象,相互之间会有一种愉悦感。”突破从《离婚》开始,他用两个男演员在三个角色之间推磨,最后把整个故事讲完,舒乙老师看完说那是“最神奇的一次改编”。
方旭做戏不愿意“呜呜泱泱的”台上弄好几十人,他喜欢一个人在里边“像猴子似的能变脸”,《牛天赐》最多时候一个演员在里边演七八个角色,换装,换头,一会儿男一会儿女。“他们玩得挺过瘾,观众看得也挺过瘾”。“洗三”的大蓝布,“抓周”的大红布,很写意的表达,很多观众记住了这两块布。《牛天赐》的领衔郭麒麟、门墩阎鹤祥让观众感到惊喜,全男班阵容更让观众看得过瘾,17位演员演绎68个角色,可男可女,可老可少,精彩纷呈。
观众喜欢《牛天赐》,可方旭总愿意回到原著,“成长的故事是最好和观众沟通的一个故事”,他更希望大家通过作品能感受到生命的苦、空和无常,“刘妈的死,纪妈儿子的死以及老牛妈的死没有过多铺垫,是希望人们在生活中茫然而不能自知时,学会通过了解身心从而透彻感知世界,学会生命的自觉之道”。
十年,方旭一步一个脚印走成了“老舍专业户”。他说,“戏比天大什么样我不知道,但戏比命大的事我干了不止一回。2016年在海淀剧院演《老舍五则》,我体内有出血,开场前虚脱,吃了八粒救心丸晃着上去演了整场,谢幕后直接送安贞医院急救,当时下了病危通知书。”大导林兆华曾说,“你小子就是为这事儿生的。”十年全飙在这一件事儿上,他自嘲“连滚带爬也就过来了”。
弄一出好戏,在方旭看来就仨字儿:对得住。对得住自己花的这点心血,对得住原著,对得住买票来看戏的观众。方旭最爱念叨一句话:我还是愿意活得傻一点。(文/本报记者 李喆 供图/方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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