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原严寒人心暖

2019年10月，作家高众挂职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的甘肃省临潭县，这里山大沟深、交通不便、资源缺乏、气候无常，是国家级深度贫困县。在临潭工作的日日夜夜，他亲眼所见亲耳所闻广大扶贫干部坚决响应党的号召，肩负习近平总书记的谆谆嘱托，冲在伟大的脱贫攻坚战役的最前线，不畏艰难，日夜奋战，用脚步丈量着临潭的每一寸土地，将党的温暖带到每一位贫困户的家中，带领广大人民群众与贫穷“决一死战”。临潭县于2019年底顺利脱贫摘帽。

在下乡的路上，高众与分管副县长才让当知在车里谈天说地，聊起基层干部扶贫的话题。才让当知随口说起他经历的几个工作片段，虽然说起来漫不经心，但这几个故事深深感动了高众，他当时用手机录了音。如才让当知所说，所有的基层干部，在扶贫过程中，哪个人没有一肚子这样的故事？今天，与我们一起走进这些故事，走近脱贫攻坚战役的现场。

 

1、孩子，我来牵着你的手

那个叫扎西吉的女孩子，今年已经十九岁了。中专毕业以后，镇里给她提供了一个公益性岗位。

这个故事是在我与才让当知一同下乡的路上，才让当知说起的。作为作家的我，有着天生的好奇，眼前这个高大的藏族汉子，他从乡镇的普通工作人员做起，副县长以下的职位他一级没拉。于是我想，他一定有满肚子的故事。

说这个故事之前，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深深印在我的脑子里：贫穷真可怕！

十年前，他还在夏河县阿木曲去乎镇当党委书记的时候，有一个冬天中午，他刚走出镇政府的大门，有位群众拦住了他，说，书记，有件事你必须要管。才让当知问是什么事。从此扎西吉这个可怜的孤儿便与才让当知结下了不解之缘。

扎西吉的父亲在扎西吉很小的时候，外出务工期间意外身亡，从此她便与母亲相依为命。如此不幸的家庭，在扎西吉十岁的那年，再遭重击。她和母亲走在通往玛曲县的路上，遭遇车祸，虽然扎西吉毫发无损，但是她母亲从此与她阴阳两隔，扎西吉成了孤儿。

善良的乡亲们从此抚养着扎西吉。无奈这个村子是个深度贫困村，每家自顾都不暇，也就是仅仅管着扎西吉的一日三餐，今天在东家，明天在西家，就这样全村轮流着管饭、管住。

这样吃百家饭的日子维持了一年多。

村子的长辈看着扎西吉这个苦命的孩子在村子里游荡着，缺衣少食，无法上学，实在寒心。便有拦住了才让当知的那一幕。

才让当知当天中午便赶往扎西吉的村子，村子的人找到了扎西吉并把她带到才让当知的面前。才让当知看到穿着破烂衣服、散发出浓浓臭味的孩子，眼泪就下来了。

他跟我描述当时见到扎西吉的情景，说扎西吉的头发因为常年不洗，结在一起，头上就像是顶了个拖把；全身破烂的衣服根本看不到本来的颜色，并且散发着浓浓的酸臭味；特别是两只脚，穿着不知在哪捡到的破球鞋，两个大脚趾露在外面，被冻得又红又粗，像个牛角在外面伸着。

工作中的才让当知（右）

才让当知立即拉着孩子的手，说，你跟我走吧，我们来管着你。

就这样，扎西吉跟着才让当知来到了镇政府。

他先将扎西吉领到自己的办公室，给她倒了一杯热水，说赶紧喝点暖和暖和身子。然后叫两位民政办公室的女干部带扎西吉洗澡，嘱咐一定要将扎西吉洗干净。

才让当知说，那时镇上的生活条件也不好，没有淋浴，都是大盆装热水洗澡。他笑着说，听给扎西吉洗澡的女干部说，光洗澡水就用了几大盆。

接着他拿出钱并派镇办公室的一名女干部到镇上给扎西吉买全身的衣服和鞋子。

当干干净净穿着一新的扎西吉再次来到才让当知的面前，她冲着才让当知笑了。才让当知说，扎西吉这一笑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中。他说扎西草不知道，她那一笑，我肚子里在流泪。

才让当知对扎西吉说，孩子，你放心，我们都是你的亲人，一定给你安排好，你这么大了，首先是要上学呀。

当天下午，才让当知将镇小学的校长叫到办公室，对校长说，扎西吉是个孤儿，你们要对她格外照顾，要给她安排独立的宿舍，学习和生活就由学校来负责。费用由民政承担，民政承担不够的，我自己来补。

就这样，扎西吉的暂时家安置在学校，才让当知也就成了扎西吉的监护人。

洮州卫城

第二年，才让当知得知扎西吉所在的村庄因为采矿，矿主向村委会上交草原管理费，并向每户按照管理费的70%、每人按照管理费的30%比例进行分配。他当即叫来村干部，说扎西吉虽然是个孤儿，但是也算一户，理应有她一份。村干部说，扎西吉的分红有呢。才让当知问，她的分红哪里去了。村干部说村子给保管着呢。才让当知说，这不行，将扎西吉的分红交上来，从现在由镇民政保管。他指示镇民政当天就以扎西吉为户主办理了存折，并以最快的速度给扎西吉安排了低保，将这两部分的收入存在扎西吉的账户，并安排镇民政保管存折，存折的密码由村委会保管。这样，如果需要从扎西吉账户上取钱的话，镇民政和村委会代表同时在场，确保扎西吉的资金不会被私自挪用。

后来，才让当知因为工作需要，离开阿木曲湖镇的时候，扎西吉的账户上有十四万多元。他说，离开阿木曲湖镇的当天，他专门就扎西吉的生活、学习以及账户管理问题向新任的镇党委书记和村委会领导做了交接。

我问扎西吉的现状。才让当知说，现在她好着呢。不再是以前的小丫头了，长成大姑娘了，工作也很稳定，生活是没问题了。说到此处，才让当知满脸柔情，就像是在说自己的女儿。

最后，才让当知似是自言自语地说，扎西吉该谈恋爱了。

2、没事，你家天塌不下来

2020年1月底，位于青藏高原东北部的甘肃省临潭县格外寒冷。突如其来的新冠疫情席卷全国，临潭县虽然没有出现新冠的确诊病例和疑似病例，但是防疫工作仍然是县里工作的重中之重。位于临潭县中部峡谷地带的三岔乡，两侧高山耸立，白雪皑皑。一条道路向东通往临县，向西便通往临潭腹地，在这样一个交通要道路口，必须要设置防疫点。

冶力关风光

临潭县副县长才让当知带领县防疫队员和乡里的工作人员搭好帐篷，隐隐有点发愁。因为野外取水点早已冰封，到附近三岔乡高楼子村老百姓家取水，并不合适，因为这不是一天两天的事，难免会扰民，特别是处在春节这样对老百姓来说如此重要节日的时间节点。

大家伙正在发愁的时候，一位老汉看到这帮人搭帐篷，便走过去看看新奇。他见到才让当知后，赶紧跑过来，说，才县（当地居民对县领导的简称），我能做什么。才让当知还没说出口，老汉围着帐篷看了看，便跑回家，一会儿挑着水来了。他对才让当知说，你们在这住，烧水取暖这些粗活我全包了。才让当知说那好啊，我代表全体防疫队员感谢你解决了我们的后顾之忧。说完他叫过来乡里的负责同志，说给老汉登记一下，别忘了给人家发防疫补助。才让当知和乡里的负责同志的对话被老汉听见了，老汉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说，我一分钱都不要！要不是党和政府的好政策，然后又指着才让当知说，要不是你跟我家家长一样操心，我家的天早就塌下来了，我哪能收你们的钱？才让当知说不收钱可不行，我们有防疫补助。老汉黑着脸大声说，要是你们给我钱我就不做了，做人哪能不讲良心？

驻扎在三岔乡重要交通路口的防疫帐篷里，炉火烧得很旺，所有人都感到很温暖。尽管那天晚上，外面的气温零下十七度，寒风劲吹。

老汉名叫马全海，今年58岁，家就住在临时防疫点附近的高楼子村。上有近80岁高龄的父母，下有儿子儿媳加上两个孙子。一家三代八口人的口粮来源于五亩半承包地。农闲时马全海两口子打着临工，儿子马朋珍、儿媳宋彦丽外出务工，近80岁的父母在家带着两个孙子并操持着家务。日子如果这样如常年复一年过去，这个家庭虽然谈不上富足，但是温饱一点问题都没有。

三年前，突如其来的灾祸接二连三降落在这个本来过着平静的幸福生活的家庭。马全海的母亲因为中风倒在家中，虽然全力救治，但是最终瘫痪，常年卧床不起。紧接着，马全海的爱人又得了格林巴利综合征，这种神经性疾病因为严重的后遗症，导致肢体一级残疾，终日与床为伴。马全海不得不停止在外打临工，回到家里与年近八旬的老父亲一起照料两个病人和两个未成年的孩子，一家八口仅依靠马朋珍两口子外出务工的收入来源，勉强度日。

当地妇女的明代服饰

2017年上半年，不幸再次降临在这个本来就充满苦难的家庭。马朋珍在外务工期间，出了严重的车祸，严重到失去了一条右腿！这意味着这家庭的顶梁柱彻底垮塌了。顶梁柱倒了，马全海对生活也就彻底失去了希望，一家人从此终日以泪洗面。

当眼看着这个家庭的希望之火渐渐微弱的时候，村、乡的领导已经注意到这个苦难的家庭。这个从来不等不靠不要，一个极其勤劳和朴实家庭受到如此沉重的接二连三的命运重击，让村、乡两级领导深感惋惜的同时，立即行动起来，迅速认定马全海一家为建档立卡贫困户，并且为全家八口人办了低保，这样马全海一家的生活有了基本的保障。但是即便是这样，马全海心中的担忧依然存在，仍然成天愁眉苦脸。

2018年上半年，分管扶贫工作的副县长才让当知刚刚作为包乡领导便走访了马全海的家。马全海紧紧握着才让当知的手，流着泪说，感谢党和政府给我全家的生活保障，但是我心里不踏实啊！说完用嘴努了努在屋子里收拾卫生的儿媳妇宋彦丽。作为长期在基层工作的才让当知，心里立即明白马全海想说什么。他轻轻地拍了拍马全海的肩膀，说，没事，你家天塌不下来。

他当即将马朋珍和宋彦丽叫到面前，说，你家里的情况我都了解，感同身受。但是，全凭靠低保生活不行，你们的路还很长，孩子又小，你们得依靠自己的双手找个出路。马朋珍垂头丧气地说，县长，我这样子还能干啥呢？才让当知说，你不就少了一条腿吗？你不是还有两只手吗？马朋珍看着才让当知严肃的面容，心想这位县长是认真的，于是说，县长，你认为我能干啥，我就去干啥。才让当知说，我就喜欢你这样的态度，对待生活就得积极点，阳光点。我给你建议，你跟你媳妇去学理发技术。说学技术，马朋珍又低下了头，小声说，我家实在是没钱了，我奶奶和我妈妈看病都没钱了。才让当知说，只要你们学，学费你们不用管。你奶奶和你妈妈看病不是有医保吗？其他的我们想办法。

2018年7月，才让当知协调乡村两级技术扶贫资金，给马朋珍夫妇解决了6000元的学费；同年年底，经多方努力，给马全海家中的两位瘫痪病人解决了11370元治疗和康复费用。即便如此，乡、村的两级扶贫干部还是不定时去马全海家中走访，帮助解决日常生活中的实际困难，送去慰问金3000多元。

2019年12月，技术学成后的马朋珍夫妇在临潭县城开了一家理发店，这个理发店就在县委县政府统办楼的斜对面。在今年疫情防控期间，马朋珍夫妇带着理发器具，回到村里，主动为本村的父老乡亲免费理发，受到了全村人的交口称赞。

不久前的一个雨中傍晚，我找到了这家理发店，理了一次发，夫妇二人的技术挺好。来理发的人不断，看来生意还不错。

在下乡的车上，我问才让当知，最后你们将防疫经费怎么给了马全海。才让当知笑得很开心，说硬塞的。又说马全海死活不要，说要不是党和政府，要不是这些帮扶干部，他家的天早就塌了。还说这恩情这辈子是忘不掉的。才让当知说，你不要钱，我们就犯错误了。马全海听才让当知这样说，勉强收下了这笔钱。

3、站好，生活还要继续

羊沙镇下河村的李文清常年在外游荡着，据他自己说在新疆等地打工，但是到他家去看看，就会发现他说打工是多么的牵强！因为他家里一贫如洗。

李文清不到四十，按说正是做事挣钱养家糊口的年龄，如此在社会上游荡必然有其深刻的原因。

2019年11月的一天，整个临潭被凄厉的北风裹挟着，特别寒冷。才让当知进入到李文清家中的时候，一个老人带着两个孩子呆呆地站在屋子中间，抹着眼泪盯着才让当知看。才让当知看着衣衫褴褛的祖孙三人，说他当时特别心酸。

问起李文清的情况，李文清母亲用含混不清的当地方言说他在外地打工，长年不回家，极少给家里寄钱。问起李文清的老婆，李文清的母亲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抚摸着靠在身边小孙女李金花的头，说她儿媳妇生下小孙女没多久后就离家出走了。小孙女如今已有12岁。从此李文清也出门了，扔下祖孙三人相依为命。

说起这个情况，才让当知一声叹息。

工作中的才让当知（右）

他到她家杂乱的厨房里翻看有没有什么吃的用的，翻了半天，就见半袋面粉，小半桶菜籽油，几个土豆。才让当知唏嘘不已，当即将手机号码留给老奶奶，并说，从此以后，你家吃的穿的方面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我来想办法，符合政策的政府能解决的政府解决，不符合政策的我个人来解决，但是要保证将两个孩子好好抚养，要念书。临走时才让当知从口袋里拿出三百块钱，说你们把这个钱，买点米面粮油，最起码先保证有吃的，年后我再来。

因为防疫，才让当知3月中旬才再次探访李文清的家。

还是冰冷的房屋，没有烟火味的场景。如此，就两个孩子在家。才让当知问你奶奶哪儿去了？两个孩子一下子就哭开了，哭得很伤心，哭了一会儿，她们一边抽泣一边说奶奶春节前突发疾病去世了。才让当知又问，你爸爸回家了没有？孩子们说，回来了，这会出去了。

才让当知让十三岁的大女儿李海霞出门找李文清回家，他自己又到那间又脏又乱的厨房里翻看，看看到底还有多少吃食。找了一会，才让当知终于找齐了全部的吃食：面不多，袋底里的一点点，七个鸡蛋，四个土豆，就这些了。

过了一会儿，李文清回家了，他一进门看见了才让当知，同行的工作人员向李文清介绍说，这是县里的领导。李文清怯生生地低下头，也不主动打招呼，也不说话，弯腰驼背站立着。看着李文清这般模样，才让当知既生气又心酸。生气的是还不到四十年纪的壮劳动力，就这样蹉跎着，连自己的老母亲和孩子都不顾；心酸的是两个孩子在这样的家庭里真是太可怜了。才让当知默默地从兜里又掏出二百块钱，塞在李文清的手里，说，孩子们快开学了，你拿着这钱买点肉，一定要给孩子们开学前吃顿肉。

接着，才让当知问李文清下一步的打算。李文清说不出去打工了，在家要照顾两个孩子。才让当知严肃地说，你现在知道要照顾两个孩子了？你看你不到四十岁，不就是老婆跑了吗？这多大点事，你能不能振作起来？你站好了，记住，生活要继续！

李文清听才让当知这么一说，真的就站直了点。

临走时，才让当知说，有什么困难给我打电话。李文清使劲地点着头。

回到县里之后，才让当知反复想着李文清这个建档立卡的贫困户一家。他想，无论如何要给李文清找个工作，如果没有固定收入，这个家仅凭低保那点收入，两个正在成长的孩子怎样都改变不了贫穷的现状。

再去李文清家是十天之后。这次才让当知把乡领导也叫到一起，共同出主意想办法。商议过程中，一同下乡的县农村农业局局长石磊说，冶力关镇庙沟村花卉种植基地正好有这么一个岗位。才让当知大喜过望，当即征求李文清意见。李文清当然表示求之不得，正好小女儿在冶力关镇上学，这样可以一边工作一边照顾孩子（大女儿住校，平时不需要照顾）。

才让当知当天便协调花卉种植基地的负责人。原本普通花卉种植工人的月工资是2600元，才让当知放下身段，详细说明李文清个人以及家庭的实际情况，恳求可否照顾照顾。花卉种植基地的负责人被才让当知的叙述所感动，表示李文清的月工资可以按照3000块钱结算。在临潭县，3000块的工资不算少了。

临别时，终于一身轻松的才让当知拍了拍李文清的后背，笑着说，你一定要好好干，凭着自己的双手吃饭，只要你振作起来，你这么年轻，还怕没老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