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22日上午莫言来到醴泉寺访古,仔细听着讲解员讲述范仲淹在醴泉寺苦读的经历。
7月31日晚,著名作家莫言携新书《晚熟的人》试水网络直播,这本书是他获诺奖8年后的最新小说集。故事依然多发生在高密东北乡。从去年4月开始,莫言先后去烟台、潍坊等地参观考察,约三五好友在博物馆、纪念馆、文化园中寻幽,在古国遗址、先贤故居处驻足,“晚熟”之人于熏陶中得一种新的体验。
醴泉寺边寻醴泉
去年底,莫言与王振合开了《两块砖墨讯》公众号。哪两块砖?谦逊的莫言先生甘愿做书法之“砖”去引玉,引更多人对书法、书写的重视、对书法在日常应用的重视,而另一块“砖”就是书法家王振。
8月22日上午11时,在邹平市醴泉寺门前,我握到了“两块砖”的手。莫言见我盯着王振不言语,就说,王振在舒同身边待了8年,现在是北京舒同文化艺术研究会会长。
一说舒同,我们就有话题了。舒同被毛泽东誉为“党内一支笔”“马背上的书法家”,有趣的是,毛泽东为好多省的省委机关报题写过报头,但就没给山东《大众日报》题,为何?毛主席说,山东有个大书法家舒同嘛。1956年,时任山东省委第一书记的舒同为《大众日报》题写了三种报头,交替使用,一直沿用了14年。
是王振邀请莫言来到他故乡邹平的。作为《经典诵读与书写》主编,他是背诵着《岳阳楼记》长大的,曾写过无数次《岳阳楼记》长卷,现在仍能并乐意随时把“范仲淹”背给大家听。到邹平,他第一站就引着莫言来到醴泉寺内的范文正公祠。
莫言仔细听着讲解员讲述范仲淹在醴泉寺苦读的经历。划粥断齑故事给他留下深刻印象。宋人魏泰《东轩笔录》记载范仲淹少时,“惟煮粟米二升,作粥一器,经宿遂凝,以刀划为四块,早晚取二块,断齑数十茎,酢汁半盂,入少盐,暖而啖之。”
走出范文正公祠,莫言突然回头小声说,“范仲淹塑像前的‘範文正公’牌位,“範”字写错了,应该是‘范’。”
哪儿错了?我回来补课,方得知范氏之“范”,自古以来就没有简、繁体之分,自作为姓氏的“范”诞生那一刻起用的就是这个“范”字。之所以出现混用,原因在于简化字将“範”字简化之后使用了同“范”一样的字形,但是两者的意义截然不同。
醴泉寺三面环山,因醴泉而得名,醴泉在长白山的山坡上,山路不好走。莫言笑着对我说:“记者还怕路不好走吗?我也当过记者啊。一千多年前的范仲淹在这里苦读时,肯定路更不好走。”可不,莫言转业到检察日报,也有记者经历呢。
出醴泉寺东门,上行约五十步,左拐上山。因少有人走,小路长满了荒草,有开荒者种上了韭菜。莫言小心地躲闪着说:“绿草的清香味真好闻啊,别踩了人家的韭菜。”莫言老师的话,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割草的经历,脑海里满是裤腿上、鞋子上被打湿了的露水和淡淡的甘草香味。
拨拉开伸过来的枝条,终于见到了醴泉,泉池有水,但不是喷涌。“醴泉”二字传说是清初名著一时的“神韵派”领袖王士祯祖父王象晋所书。莫言说:“看着像启功先生写的,对吧,王振?你这大书法家。”
王振说:“我是邹平人,很惭愧,没注意这些细节。”
“搞旅游,可以在这上面做文章啊,传着传着就传得家喻户晓了。”莫言说。
醴泉边花椒树上的花椒点点红,有两只红蜻蜓飞来。红蜻蜓少见,莫言说:“在我高密老家,说蜻蜓是俊媳妇变的。”莫言在短篇小说《秋水》中就专门写到红蜻蜓,写的是儿歌:“绿蚂蚱。紫蟋蟀。红蜻蜓。/白老鸹。蓝燕子。黄鹤鸽。/绿蚂蚱吃绿草梗。红蜻蜓吃红虫虫……”
“殷雷起眉际,极目穷寥廓。”这是王士祯《醴泉寺高阁瞻眺有怀范文正公》中的诗句。莫言先生此来,也当有感慨。我几次想问,没开口。
“人文昌盛地,黄河过邹平”
莫言走路很快,健步如飞。莫言说:“我是当过兵的人。”但在邹平博物馆,他放慢了脚步。
首先看到的是丁公陶文。1992年1月2日上午,邹平丁公村一村民在为考古队清洗陶片时发现,有一块陶片上刻着奇怪的符号,似乎是文字。他立刻报告给考古队,专家对陶片进行核对,最后确认这个陶片是龙山时代晚期的文物,上面文字比甲骨文早800年。听说13个古字只辨认出3个,莫言说:“像猜谜一样,这是我们的先人的智慧啊,字就是画,书画同源。”
“伏生传书故事,这个我知道,伏生是哪里人,我不清楚。我看过国家京剧院的京剧《伏生》,张建国演的。感到伏生这个人了不起,有血性,悲壮。邹平真是人杰地灵啊。”
伏生,又名伏胜,是邹平市韩店镇苏家村人 ,曾为秦博士。始皇焚书,他冒死于壁中藏《尚书》,致家破人亡。汉初用所藏《尚书》教于齐鲁之间。今文《尚书》学者,皆出其门。微弱的身躯,赓续起文明香火。
看到魏晋算学家刘徽,算出了当时世界上最精确的圆周率为3.1416。莫言说:“太伟大了,1700年前就算得这么精确!”
陈仲子、马耀南三兄弟、李广田、梁漱溟……莫言说:“邹平没有理由不成为文化圣地。”
把醴泉“神韵”带回高密老家,莫言赋诗一首,发在《两块砖墨讯》公众号上。诗曰:“龙台看山色,醴泉听雨声。/伏胜授经妙,刘徽算法精。/范公苦读处,后乐先忧情。/人文昌盛地,黄河过邹平。”
莫言说,这次来邹平,受益良多,主要是得到了文化上的熏陶。他还调侃邹平人王振:“我们都当过兵,直来直去,我每次问他邹平有啥好吃的,他都说没啥。怎么没有啊?你看纸皮包子、孙大嫩豆腐多好吃啊。邹平我还得来。”
“规矩都是人立的,
他们就是立规矩的人”
8月23日上午9点半,莫言来到山东博物馆,参观正在预展的《妙染寻幽——山东省古代绘画精品展》。副馆长杨波说,本次展览是山东博物馆今年重点推出的展览之一,荟萃山东省内六家博物馆的76件/组绘画精品,遴选了元明名家的稀世珍宝。它是全省丹青极品的第一次大规模的集体展示。
讲解员刘蕾娓娓道来,讲解着出自朱檀墓的元代钱选《白莲图》卷和仅有四件作品传世的张舜咨《苍鹰竹梧图》轴,讲解着以李在、林良、吕纪为代表的宫廷画和以倪瓒、陈淳、陆治为代表的文人画等。莫言不时用手机拍下来。
一幅幅纸绢上的无声诗,透着素淡古雅的气息,萦绕了绘画绵延千载的内在精神,浓缩着先贤几百年来的思想传统、美学追求和生活观念,呈现出元明以降清晰的艺术演进线索。 莫言对展览中的每件文物都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仔细询问作品的题跋和与作品相关的知识,诸如作品来源、艺术性和绘画技巧等。“莫言的古文字造诣很高,画中的跋语很多都能脱口而出,令人敬佩。”研究馆员、书画部主任于芹说。
莫言还观赏了元代赵孟頫《雪赋》卷和清代郑燮《双松图》轴,他和工作人员共同探讨了楷书四家之一的赵孟頫在创作《雪赋》时的复杂心情,对其中年的书法艺术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说,像《双松图》这样大幅的精细之作在郑燮的作品中是不多见的,而且郑氏擅长的竹、兰、石和其不常画的松集中在一幅作品中也是很难得的。
莫言一边看一边说:“郑板桥的字,被后人形容为‘乱石铺街’,你看字越写越大,随心所欲,一个字单独看不好,放在整体上就好看了。郑板桥不讲规矩,其实,本来没有规矩,规矩都是人立的,他们就是立规矩的人。后来人们说,这是郑板桥笔下的字和竹子。大家就认可了。”
观看陈梗桥书法展时,莫言对陈老早年书写的对联以及近期创作的丈二的毛主席诗词《游泳》比较欣赏,对陈先生“不教一日闲过”临习古人、精研笔法的精神表示敬佩。观展后,省博物馆副馆长杨波把《陈梗桥书法》和陈梗桥著《书画论集》转赠莫言先生。
莫言还参观了《鲁王之宝——明朱檀墓出土文物精品展》,这里展出的明朝第一代鲁王朱檀墓中的出土文物,莫言饶有兴趣地欣赏着冕冠佩饰,家具服装、笔墨纸砚、琴棋书画、彩绘木俑等文物。
汉代画像石是汉代地下墓室、墓地祠堂、木阙和庙阙等建筑上雕刻画像的建筑构石。汉代人以石为地,以刀代笔,描绘出汉代现实生活、丧葬习俗和宗教信仰等方方面面,被誉为“汉代历史的画卷”。
文物看上去是死的,但好的解说,能把文物唤醒。听着解说员刘蕾的讲述,莫言很赞赏,他说:“解说得好,专业,精确。”
杨波和卢朝辉两位副馆长邀请莫言题字,莫言笑了笑,略一思索,欣然写下了“蔚然大观”四字。
“高密还有这么珍贵的东西啊”
崔子忠“春夜宴桃李园”轴以李白《春夜宴从弟桃李园序》为内容,围绕“浮生若梦,为欢几何”描绘了一片良夜美景和才俊聚首的画面,表现了“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的主题。崔子忠存世作品极少,而这幅精细佳作竟然一度埋没在煤渣蛛网中,侥幸因收藏家王西泉的慧眼识珠而逃离厄运,重见天日。
根据裱边陈矩曾的题跋可知:此图是王西泉先生在高密的一户人家发现的。莫言看着画笑了,“高密还有这么珍贵的东西啊。”他用手机拍了下来。
刘蕾说:“这幅画虽然无款,但画中散发出的‘静穆雅秀之气’让王西泉先生震惊。他依据自己所藏的崔子忠仕女图等真迹,断定此物为崔氏真笔无疑。他请潍县乡绅、好友陈矩曾在画的裱边写下了这件宝物的来龙去脉。”
在山东博物馆《山东省文化遗产保护片区规划图》上,莫言看到了高密东北乡“青纱桥”的标注。
青纱桥,当地人称孙家口桥,抗战期间著名的孙家口伏击战就发生在这里,莫言的小说《红高粱》就是根据这个故事写的。青纱桥也成为张艺谋拍摄电影《红高粱》的主要拍摄地之一,2013年拍摄电视版《红高粱》时,青纱桥又一次成为取景地。如今,这座桥是山东省第四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
大部分时间,沉默的莫言
在莫言小说《晚熟的人》中,有个推动故事的关键情节,那就是白酒。上世纪六十年代,知青单雄飞拜蒋启善为师,带的束脩就是酒。作为莫言粉丝,我发现,他写的大部分小说有酒的味道,飘着酒香。
今年6月20日上午,莫言到诸城市相州镇参观完王统照纪念馆,直奔景芝酒业参观酒之城博物馆,景芝酒业的工会主席冯金玉是莫言的粉丝,莫言对冯金玉说,我1969年第一次喝景芝白干,那时候都是过年过节才能喝到。
看完酒之城博物馆,他又来到齐鲁酒地参观。途中讲了一个故事,冯金玉记了下来。说的是:“景芝过去属于高密八区,是三县交界的商旅之地,比较富庶。景芝人到高密东北乡去教摊煎饼。老爷爷说,再来景芝人摊煎饼,就给我撵出去。为啥呢?爱享受的人才吃煎饼,煎饼卷大葱,再卷上小烤鱼子,那不就吃的多嘛,这不败家吗?当年高密多吃窝窝头、玉米饼子,没有景芝人这么讲究。”
莫言讲着,大家都被逗笑了。莫言谈到诸城,文化名人真多啊,刘统勋、刘墉、窦光鼐、王统照,王愿坚,王希坚,陶钝,臧克家……莫言还两次登上超然台,感受苏轼知密州时的气象。
莫言文学馆馆长毛维杰说:“最近,我们跟着莫言老师一路跑,马不停蹄,高密、诸城、胶州、青州、安丘、潍坊、莒县、五莲、邹平、济南,行程好几千里,每到一个地方先搜集地方志,然后再看博物馆,名胜古迹。对民间传说,他特别感兴趣。”
“通过这样一种方式,既阅读文字,也阅读自然景观,会让你真正深入一个地方的历史深邃之处。假如要写历史小说的话,我想这些是必须要做的。”莫言说。
6月20日下午,莫言来到峡山水库,盯着浩渺的水面,他是否想到了他少年时期修水库泄洪闸的经历?他的《透明的红萝卜》灵感就来自于那段经历。
莫言大部分时间是沉默的。他像块石头,是有重量的石头,是有棱有角的石头。可以在路边,可以在溪旁,可以在山巅,也可以在大厦的底座上。它沉默。沉默是它的生存方式。其实,石头是会说话的,因为把话藏得太深了,好像没说。
莫言不说话,他用文学表达对故乡的爱和恨。故乡啊,恨不得咬你一口!那是另一种爱。
“黄河入海大文章”
黄河是如火焰般的奔马,吸引着莫言。8月10日,莫言从潍坊高密驱车210公里来到东营时,已是下午。距上一次到东营已经过去了32年,那次是到中国石油大学华东校区参加文学活动,当时东营建市仅5年。如今,这里的城市漂亮得已“面貌一新”。
莫言兴致勃勃地来到孙子文化园、东营历史博物馆、孙武祠参观,仔细观看保存在东营历史博物馆有关孙武身份的墓志碑铭拓片,现场观看齐笔制作过程。在位于东城的国家方志馆黄河分馆,他询问黄河流路变迁情况、吕剧团发展现状。
8月11日上午,莫言走进黄河口生态旅游区。初秋时节,满目芦苇随风赋形,远望去碧波荡漾,天高水阔。
站在观景台上,莫言指着望不尽的芦苇荡说:“高密老百姓都叫它们‘苇子’。”莫言对黄河口湿地的鸟类、候鸟迁徙路线、东方白鹳筑巢等表现出浓厚兴趣……听到黄河口生态保护区工作人员介绍黄河口有368种鸟类,被誉为“鸟类的国际机场”,他说:“在这里待两年,就能认识很多珍稀鸟类了。”
莫言在长篇小说《丰乳肥臀》中写到三姐嫁给了懂鸟语的鸟儿韩,鸟儿韩被抓到日本当了劳工后,她成了“鸟仙”,鸟儿自由飞翔的天性,吸引着莫言。
临近正午,莫言体验了黄河口去年新引入的直升机观览河海交汇项目,在距离地面200米的上空,俯瞰壮美的天然“红地毯”、肆意生长的“潮汐树”、月湖、大雁放飞区、黄蓝交汇线,但见黄河以奔腾之势,一头扑入大海,犹如久别的儿子扑入母亲的怀抱。奇景壮观。莫言用手机拍下了这一系列壮美景象:河海的深情相拥、蓝黄的无缝隙交汇……
得知黄河口生态旅游区目前是国家5A级景区,并且黄河流域生态保护和高质量发展已被明确上升为重大国家战略,莫言说:“格局很大,这里会成为世界级旅游景点。这里是幸运的福地啊,世界上只有一条黄河,黄河只有一处入海口,这里具有唯一性,独一无二。”
回到高密,莫言创作了一首新诗《黄河入海大文章》,他写道:“庚子初秋,天清气朗。/乘机直上,鸟瞰鹰扬。/渤海荡荡,黄河汤汤。/蓝黄交汇,和谐阴阳。/湿地茫茫,芦荻苍苍。/鹳鹤伴舞,鸥鹭集翔。/宏阔气象,锦绣文章。/思接千载,神驰八荒。/最新大陆,无限风光。/歌以咏志,国盛家昌。”
在车上,我们谈到《晚熟的人》。我们都说,自己是晚熟的人。莫言说,“晚熟应该是一个很丰富的概念,就文学和艺术的概念来说,一个作家过早成熟了就会走到终点,希望能不断超越自我,也不希望自己过早定性,希望自己的艺术生命和创造力更长久。”
我说,《晚熟的人》主要是写的故乡事儿,但里面有一篇小说《贼指花》跟故乡的联系不那么紧密。莫言说:“但视角是统一的。是我也不是我,因为观察者是我。”
途中,听毛维杰馆长说,新建的莫言文学馆即将开馆。我想把我报道莫言先生的报纸捐到文学馆里去。不知怎的,我突然记起莫言先生讲过一个细节:“几十年前,我记得母亲给我女儿喂饭的时候,每当她盛一口饭往孩子嘴里递,我母亲的嘴巴也下意识地张开。后来,我发现我女儿喂她女儿的时候,她的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张开。之后,我去欧洲几个国家,也特别注意观察给孩子喂食的那些母亲的嘴巴。我发现无论是哪个国家的母亲,她的嘴巴都会下意识地张开。这个细节就体现了人类共同的情感基础,也说明为什么我们的艺术作品经过翻译依然能够打动人。人类的母子之爱、父子之爱等基本情感是相通的,这是艺术交流的心理基础。”
莫言老师说的这种基本情感,就是美好的人性,同频共振,它超越国度、跨越时空、富有永恒魅力、具有审美价值。莫言在齐鲁大地寻觅,一定看到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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