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作家刘心武出版了新书《邮轮碎片》,这是他对于文本的叙述方略的又一次创新性尝试。1984年刘心武写《钟鼓楼》时确定该小说为“橘瓣式”——空间,是北京钟鼓楼附近一个胡同杂院;时间,是一天早上五点到傍晚五点;出场的人物,各有其前史,然后因院中一家人的婚礼而纠结出当下的矛盾冲突,各个家庭或人物自成一个“橘子瓣”,但合拢起来,则构成钟鼓楼下小市民生活的“整橘子”;2013年刘心武写《飘窗》,则确定为“扇面式”,以一个人物出场便扬言要杀人的大悬念引领,令读者猜疑:他要杀谁?为什么?杀成没有?那悬念仿佛一把折扇的扇轴,由此逐步打开扇面,展示出林林总总俗世景观。
《邮轮碎片》书封
在最新的《邮轮碎片》中,刘心武则采用更为“先锋”的结构:全书以数字标明共计447个部分,每一个部分由一段到几段构成,内容可能是承接上文的,也可能是跳到回忆。四百多个“碎片”勾连出八个家庭、四代人的故事。刘心武。
刘心武。人民视觉 图
最近,澎湃新闻就《邮轮碎片》对刘心武进行了采访。
谈“碎片叙述”:线性叙述或许并不是最优解
《邮轮碎片》最引人关注的还是故事的叙述结构,而许多读者也谈及在阅读中可能会面临许多困难,诸如因为碎片化的形式造成的前后内容不连接,时间和空间的跳跃,都给阅读本身造成阻碍,而在作者本身,他是怎样去结构一个一个的人物,是否是提前构思好一个故事然后再分散成各个碎片?
对此,刘心武谈道:“一个小说酝酿的过程需要有三个因素:第一是生活积累,我已经这么大岁数了,经历了很多事;第二是这次写作空间就设置在邮轮上,在之中我要写形形色色的人,这就是构思的框架,这可以说是小说的内容确定;内容确定后,小说的叙事策略,叙事方略就成了关键。”
“曾经有些年轻作者找到我,他们的故事的素材和框架都很好,但是在下笔前他没有选定叙述的方式,他就是线性叙述,虽然这也很好,但是不是他在衡量各种方式后精选的最优解。而我因为是老作家了,我就必须要先确定一个内容的最佳叙述方式。我曾经根据内容设计过橘瓣式、折扇式的叙述方式,这次设置碎片化叙述,则是将每一个章节打得更碎。”刘心武说。
而为什么选用“碎片式”?刘心武说,这是受年轻一代的影响,大家现在很习惯碎片化的手机阅读,“我考虑到要与时俱进,在新的阅读趣味面前,我选择去迎合而不是拒绝。经过筛选,最终确定了这个叙事方式。”
而这种碎片式的方式也可以追溯到文学批评观念的变化,“当下的很多文学理论是不断发展的,比如现代主义是反现实主义的,推崇变形的、怪诞的写法,卡夫卡就是典型的代表,而后现代主义最开始从建筑领域兴起,后来发展到绘画和造型艺术,最后渗透到文学——就体现为叙述中‘同一空间中不同时间的并置’,它追求拼接的艺术。很多人读作品还是用比较老的、线性阅读的观念。在《邮轮碎片》中,我既吸收《红楼梦》中的古典世界的写法,同时也吸收外部世界新的艺术理论、文学理论,而后现代主义就是我借鉴的。”
肯定中国出现的新的族群
在年轻的时候经历了极度自我封闭时期以后,刘心武对一切涌现的新事物都充满了好奇,首先就是让《邮轮碎片》得以立论的邮轮旅行近些年的被关注。
“邮轮旅游在本世纪初才开始流行。新中产阶层诞生受益于改革开放,他们的特点一个是有钱,甚至开始膨胀了,餐饮馆和旅游基本都是人满为患,这在过去都是不可想象的。其次,有钱还不够还需要有闲。邮轮这样的旅游产品需要16天到一个月,因此在这个作品中出现很多退休人就一点不奇怪,很多退休的官员、公务员和高级知识分子。”刘心武说。
刘心武谈道,这部作品是肯定性的作品,肯定中国出现了新的族群,新人类和新的发展。比如年轻人渣渣很有趣,他最后觉得老拥抱“丧文化”没什么意思,还得继续好好活着,乐观生存,于是就改名查查,考察这个社会吧。然后就跟着一个同事到农村参加丧葬活动,这样的写法都有刘心武的独特用意。
还比如中产阶层除了物质的进步,精神方面也有很多提升,比如一个人和女闺蜜谈男体。“这里面游客层次不一样。中产阶层开始建立起中国人的新的生活,这本小说是写人心的,因为人类心里有秘密,所以一直发生冲撞的故事。比如小城市医务人员一开始不懂欣赏丈夫的人体美,到后来听到别人的谈论,这就是一种心灵的冲撞。”刘心武说。
刘心武还在分享会中谈及,小说里面有一个作家叫马自先,贯穿比较多。有的读者觉得马自先是个正面形象,他的议论比较有共鸣。其实小说里面有另外一个人物揭他老底了,就是石可尔,他的姐夫是高官,姐姐也是一个作家。石可尔揭他老底,说他“自来洋”。这是上世纪80年代初文化人的毛病,还没出国,就得风气之先,围个围巾,让人一看就是国外回来的。一说话就是“ My God”,很时髦,“看上去很可笑,但我们这代很多人就是这么走过来。年轻一代的读者要知道,比你们年龄大的几茬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向《红楼梦》与《金瓶梅》致敬
多年的《红楼梦》研究,使得刘心武的写作沾染了特殊的中国风格和中国世情。刘心武也谈到,《邮轮碎片》是另一部向《红楼梦》与《金瓶梅》致敬的作品。
“我现在对自己以外的他者,对自己以外的生命,基本都能包容。我承认已经修炼到尽量都包容的境界。这个小说里没有好人,也没有坏人,没有一个正面的榜样,也没有一个反面的坏蛋。有人说写了一个坏教授宙斯,被臭揍一顿,大快人心,我作为叙述者,没有大快人心。他很悲催,上个洗手间怎么就被打了?凭什么?用私刑办法解决自己的怨恨。还有那个大忽悠滕亦萝,还有巧克力女士,有人说看上去就让人讨厌。但我作为作者,我没有讨厌他们,每个人都有生存困境。这一点是我从《金瓶梅》里面学到的。”刘心武谈道。
刘心武曾写道:“开始我很不能理解《金瓶梅》的作者,你冷静得没有道理嘛,每个人都像苍蝇一样,拍死就拍死,其他的苍蝇从拍死的尸体旁边飞过去,无动于衷,生活继续发展。但是这样的文本有一个优点,就是冷峻,甚至有时候到冷酷的地步,然后勾勒出生活的原生态。这种原生态有精华也有糟粕,如果是糟糕的读者,会从《金瓶梅》里面取其糟粕,而好的读者,会懂得真正高级的东西,就是懂得每个生命都不容易,而且每个生命到头来都是那么回事,真是死就死了。”
而采访中,刘心武告诉澎湃新闻,他对《红楼梦》的借鉴则是比比皆是:“一个是写内心冲突,《红楼梦》就是吃完饭喝茶,喝完茶作诗然后接着吃饭,这就是生活流。而邮轮上也是如此。这当中人物间的冲突,除了卫生间的肢体冲突,基本都是斗心眼。这里面也是如此。此外,《红楼梦》设置伏笔,我在《邮轮碎片》中也是如此,明伏笔、暗伏笔,有的呼应了,有的就是放在那里不管了的伏笔。”
人民文学出版社在出版时,封面上就印出“你的秘密与谁有关?”的字样。《红楼梦》写人物之间的矛盾冲突,就很善于写“微笑战斗”,人际间看似一派客气,其实心里都各有私密。《红楼梦》第三十五回,写宝钗笑道:“我来了这几年,留神看起来,凤姐姐凭怎么巧,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笑道:“我如今老了,哪里还巧什么,当日我像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她还来得呢……”当时王夫人、薛姨妈就站在贾母旁边,都等着贾母夸宝钗,贾母就故意说道:“提起姊妹来,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说,忙笑道:“这话老太太是说偏了。”王夫人也忙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话。”
刘心武说,其中“忙笑道”“也忙笑道”,大家都在笑,其实心里都在打架,贾母不说迎春、探春、惜春不如宝钗,偏把元春算进去,“从我们家四个女孩儿算起”,这么一算,能“都不如宝丫头”吗?贾元春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你“宝丫头”越得过去吗?这么夸,其实就是恶心王氏姐妹,但王氏姐妹心里愤懑,脸上还得装笑,嘴里还得应承。老祖宗留下的经典文本是很让人佩服的,在我们写人际交往中那些内心秘密的冲撞要经常借鉴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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