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教泉有多少/去问济南人的眼睛吧//愿闻济南人的性格/你去问泉水吧”。一首《答客问》,短短四行,意味无穷,这是孔孚的诗,在“简而又简”中孕育空灵,在意味深长中为中国现代山水诗探出一条路径。他写《飞雪中远眺华不注》,也只有六行,“它是孤独的/在铅色的穹庐之下//几十亿年/仍是一个骨朵//雪落着/看!它在使劲儿开”。他写《春日远眺佛慧山》,全诗竟只有两行四个字,“佛头/青了”。
近日,由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编纂的《孔孚诗文书论集》出版,整套书分《孔孚诗文》《孔孚诗论》《孔孚书法集》《孔孚往来书信集》和《孔孚研究论文集》五册,首次全面展现了孔孚先生的艺术人生。
“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
“如果生命的春天重到,/古旧的凝冰都哗哗地解冻,/那时我会再看见灿烂的微笑,/再听见明朗的呼唤——这些迢遥的梦。/这些好东西都决不会消失,/因为一切好东西都永远存在,/它们只是像冰一样凝结,/而有一天会像花一样重开。”这是戴望舒的《偶成》,作为一名研究现当代文学的学者,张丽军教授熟悉并热爱着这首诗。在他眼里,孔孚先生的创作,就是这绝不会消失的美好,他希望更多的人能看到这美好。
其实张丽军原本也并不了解孔孚,2006年进入山师工作后,他听到很多朋友提起孔孚,于是找来孔孚的诗,“一读,觉得特别惊讶,那么短的诗,却那么富有哲理和意境。”随后张丽军又了解到,1979年,为了扩大山师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力量,田仲济先生把孔孚先生调入山师。一段伯乐和千里马的文坛佳话,孔孚先生果然在现当代文学研究领域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但如此优秀的一位诗人,研究者却那么少。”在检索到研究孔孚先生的论文只有二十多篇之后,张丽军深感遗憾。2013年孔孚先生的学生孙国章出版诗集,几位同仁把诗集座谈会和“孔孚诗歌的当代传承研讨”合了起来,孙国章谈了孔孚诗歌创作的精神历程,认为孔孚诗歌被“深深遮蔽”,需要我们大力发掘和传承,研讨会最后还形成文章《自觉找寻“被放逐的美”——关于孔孚、孙国章诗歌创作的对话》,发表在《百家评论》杂志。
这一次小型的民间会议,也成为张丽军发掘、传承孔孚诗歌价值的一个起点。2015年,有一家文化公司想推动成立孔孚文化研究会,孔孚的女儿孔德铮和山师的袁忠岳、宋遂良等先生想推荐张丽军做研究会会长,虽然因为种种原因,研究会未能成立,张丽军却有机会认识了孔孚家人,了解到孔孚家人还保存着孔孚的大量书画作品和孔孚与钱钟书、贺敬之、曾卓、牛汉等同代人的往来书信。张丽军敏锐地意识到,“这是一代人对时代和诗歌的思考和应和,具有很大的学术研究价值。”2017年12月30日,在山师文学院院长杨存昌和学科带头人魏建老师等人的大力支持下,“纪念孔孚先生座谈会暨孔孚与中华文化艺术精神学术研讨会”举行,众多知名学者、诗人参加了研讨会。在研讨会的总结发言中,张丽军说,孔孚属于济南、属于山师,也属于山东,属于世界,我们有责任把孔孚的价值和魅力发掘出来、传递下去,让更多的人感受到孔孚诗歌的美,获得智慧的启发。
也就是在这一次研讨会之后,《孔孚诗文书论集》的编辑工作开始启动。历经三年,五卷本《孔孚诗文书集》终于顺利出版。
在慌乱的世界,诗意栖居
“掬一捧泉水/洗一洗眼睛//心也绿了”。这是孔孚的一首《泉边》,张丽军觉得,这样的诗句,能够触动人的内心最深处,“简洁,灵性,妙不可言”。在《孔孚诗文》中,仅以“泉边”为题者,就有三首。对济南的山水泉湖,孔孚情有独钟,山师大王万森教授等人提出,应该让孔孚的这些诗“进入泉水”,以碑镌诗,立诗碑于泉旁,让泉水和诗歌互生光辉。张丽军非常认同王万森的提议,并且认为,作为济南城市文化一张不可多得的名片,孔孚写济南的诗应该被进一步系统梳理,被更深入地研究,他认为,除了古代的济南名士,近现代以来,如果说写《老残游记》的刘鹗,写了大明湖、趵突泉和济南的秋天、冬天等等美景的老舍是济南的两张名片,那么写了众多济南山水诗的孔孚,则是第三张名片,“尤其难得的是,孔孚这张城市名片是济南的山水滋养出来的,济南的山水气韵和泉水文化,滋养了孔孚,也滋养了他的诗歌创作”。
张丽军认为,孔孚诗歌的最大价值,在于“一方面传承了中国古典山水诗的精神,另一方面为中国当代新山水诗创作探索了一条道路”。在孔孚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山水诗的精髓,一种从陶渊明、谢灵运流传下来的毫无机心、自然而然和天人合一。而传承自中国古典的这种山水诗精神,在孔孚笔下又是以当代新诗的形式出现的,也就是说,孔孚用现代诗的形式,写出了古典诗的意蕴。张丽军认为,这样的作品,显然为今天戾气纵横的慌乱世界,提供了一种诗意栖居的可能,“它让我们认识到,古典山水精神可以穿越古今,在新的形式下继续滋养我们的心灵”。
这种创造性的转化,来自孔孚对中国古典山水诗和现代诗的深入思考,在诗集《山水清音》的“代序”中,他就曾写道:“山水诗具有独立品格,似乎是从晋宋的陶渊明、谢灵运开始的,此后山水诗大量涌现……然而,使我吃惊的是:我们的山水诗似乎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就断了线!”这种思考促使孔孚进行自觉的现代山水诗创作。内核上,他承继古典山水诗的天人合一,以个体生命的“悟性”,面对天地宇宙中的一山一石一草一木;形式上,他尝试“简而又简”“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写法,他认为过去的诗中包含的“象”太多,他要尝试“简而又简”,要把诗中的枝枝叶叶都去掉,要用最简单的句子写出人面对世界时的生命感悟,要用“一句话涵括天地精魂”。
寻求心灵解放的“大自由”
在张丽军看来,孔孚“简而又简”的诗歌追求,亦体现了其对心灵解放的“大自由”的追寻,体现了他在经历“文革”后对自由的渴望。因而,对自由的向往,是孔孚诗歌背后更深层的理念,“闻一多说诗歌创作是带着镣铐跳舞,那么孔孚是把所有的镣铐都抛弃了,他甚至连语言的规则都要抛弃。他只要生命感受到的最美的瞬间呈现,只要横空出世的短而又短、简而又简的诗句,只要生命的自由流淌。”
甚至生活。在散文《“寂人”,“默默地”》中,孔孚写到自己喜欢独来独往,喜欢孤独,“比如游山玩水,和人在一起,就觉得不自在。起居行动都必得一律,自由何在呢?想我每去泰山,都是在经石峪逗留大半天。以脚读每一个字,枕着流水听金石声,然后盖上白云大睡一通。这种情况,同人在一起,可得么?所以无论如何,我是不与人同游的。一个人自由自在,愿留就留,想走就走,白天黑夜任你支配,地籁天籁任你品味。你乐意与霹雳通行,那也自便。这该有多好!”
张丽军记得孔孚的女儿孔德铮给他说过的一个细节:上世纪80年代,孔孚一度不穿任何带扣子的衣服,甚至连腰带都不要。他不要任何束缚,他要像鸟儿一样自由飞翔。孔孚享受偶尔在南山小住的时光,张丽军也特别喜欢孔孚写的《锦绣川水库半月居小记》,那种与大自然和谐相处、自由自在的状态,“仿佛中国版梭罗”。
自由的灵魂中,还有拒绝被时代规训的风骨。张丽军觉得,读孔孚与同代文人的往来书信,尤其能感受到那一代文人之间的坦诚和风骨,“比如从孔孚与钱钟书的书信往来看,钱钟书对孔孚很尊敬。而有意思的是,孔孚一开始还想‘考验’一下钱钟书,通过了‘考验’,两人才成为朋友。”再比如,在跟曾卓、公刘等知名诗人通信的过程中,“人家在信中把自己的诗歌一并寄来,孔孚还给人家改诗。改完寄回去,对方不仅不见怪,还在回信中说改得好。老一辈文人之间的赤诚,他们对文学的虔诚,是那个时代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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