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在家中客厅讲诗词
叶嘉莹最近一次公开露面是在9月10日,96岁的她例行给南开大学新生讲开学第一课。坐在轮椅上,她中气十足,调侃自己的头发竟变黑了一些。
她习惯站着讲课,一站就是两三个小时。但现在,她从家里的沙发上起身都需要保姆搀扶。她说自己“生命已在旦夕之间”,但仍要努力做到杜甫说的“盖棺事则已”那一刻。她每天手写论文、指导学生整理超过2000个小时的讲课录音。
哈佛、耶鲁等上百所高校都留下过她讲课的身影。刚回到南开讲课时,她的课,教室里要加座,凳子椅子一直加到了讲台上。还有人靠墙边窗口站着,或坐在地上。数学家陈省身、吴大任夫妇也和学生挤在讲台下。
她在台湾教书时也是这种场面。后来,她带着诗词讲遍了半个地球。
她没有大学者高高在上的架子。她给幼儿园的孩子讲诗,也给学者、院士、工人和家庭主妇讲。92岁那年,她挑选了218首古诗词,给儿童作古诗读本,转年又为这些诗词录制了讲解和吟诵。
91岁时,她还在70平方米的住宅里给研究生上课。博士生、硕士生,加上来旁听的人,坐在塑料小矮凳上,每堂课有二三十人。后来,课程和讲座的视频被整理出来放到网上,她一下子成了讲诗词的“网红”。
90后网友评价“这位90岁的老太太讲课有趣”,认为她的书“不卖关子,娓娓道来,文学知识和历史典故很丰富,两口气便读完了三五百页”。
她被称作“穿裙子的‘士’”。她的生日,国内外研究诗词的学者聚在她身边开会,很多大人物都发来贺信。早些年,不喜热闹的她最多与几位好友一起吃个饭。有一年过生日,她负责切蛋糕,南开大学的两任校长母国光和滕维藻坐在旁边。陈省身一定要把给她的祝寿诗藏到生日当天,提前一天到的杨振宁也没得到“剧透”。
作家白先勇称“叶先生是引导我进入中国诗词殿堂的人”“她站在那里,就是一个贵族。”诗人席慕蓉形容,叶老师在讲台上像个发光体,是《九歌》中的湘水上的女神。
她要把“自己亲自体会到的古典诗歌里边美好、高洁的世界”告诉年轻人,她希望能把这扇门打开,让大家能走进去,把不懂诗的人接到里面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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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关于叶嘉莹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开拍。拍摄前,导演陈传兴做了大量关于诗词的功课,他想探讨“叶先生跟中国诗词史、中国诗人的大的生命河流之间的相互尊重和呼应”。
陈传兴“每次都要背着一大袋的书,随时要翻开”。拍摄有时不按提纲走,叶先生会即兴提到某一首诗,现场的工作人员开始手忙脚乱地翻资料,担心犯错出丑,尴尬又窘迫。“每次拍摄都非常紧张,感觉就是‘上战场’。”
1954年,只有中学语文教学经历的叶嘉莹受聘于台湾大学。若以论文著述为录用标准的话,她不够资格。
时任台大中文系主任台静农后来回忆,当年邀聘叶嘉莹到台大任教,是因为看到了她“所作的旧诗,实在写得很好”,所以“就请了她”。
叶嘉莹出生于1924年的北平,从小被关在悬着“进士第”匾额的大门里长大,家里保留着满族的“花盆底”和“阿玛”的称呼。
女孩儿玩的荡秋千、溜冰、踢键子、抓子儿,她都不会,有的根本没见过。她不识字的时候就开始背诗,“所有的精力都用来读书了”。《论语》是她“背诵的最熟的一本经书”。
11岁时,她跟着伯父学作诗。庭院中的竹子、石榴花、枣花、落日、月影是她写诗的主要题材。“迦陵”的别号也是她从与伯父聊天中得来——清朝的陈维崧,是中国词人里写得最多的,号迦陵。
考入辅仁大学国文系后,她遇见了影响自己一生的老师顾随。
顾随讲课,她埋头一字不落地记笔记。听了6年课,她记下8大本笔记,此后的50余年,她在台湾、美国、加拿大漂泊,只有这些笔记她随身携带。顾随当年评改的习作旧稿、信件、赠诗,都被叶嘉莹作为书法装裱起来,带在身边。
受顾随的影响,她一改善感的诗风,写下“入世已拼愁似海,逃禅不借隐为名”。70多年后,迦陵学舍在南开大学落成,这两句分挂在月亮门两侧。
她一生中的大多数时候确实无处可逃。1945年,中国进入全面抗战第八年。敌寇占领下的北平,人们吃又酸又臭的混合面,穿打补丁的旧衣裳。师生在课堂上用诗句相互慰勉。顾随在课堂上将雪莱《西风颂》里的诗句”if winter comes,can spring be far behind”改写成中文诗句,“耐他风雪耐他寒,纵寒已是春寒了。”叶嘉莹模仿顾随的风格,用这两句诗写成了一阕《踏莎行》。
12年后,顾随同样用词牌《踏莎行》填了一阕词。但此时,师生二人已失去联系多年。
1977年叶嘉莹从加拿大回国,开始整理顾随文集。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的她为此事托关系找朋友。
“内行”人看出来,叶嘉莹讲课、为文与为人都深受顾随影响。中国古典诗词曲研究家郑骞曾评价她,“走的是顾先生的路子,传了顾先生的衣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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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讲诗词被公认的特点是“跑野马”。
唐朝的皇帝,她一口气说来十五个。“小山重叠金明灭”里的“小山”,她能讲上3页纸。
讲哲理诗,她随手把张九龄、陶渊明、朱熹的诗拎出来作比较;讲李商隐的《嫦娥》,她会谈到王国维和王维,比较纯诗人的自哀、哲人的的悲悯、修道者的自得;从辛弃疾的词,讲到词的本质,再由词的牌调拐到小令与长调的区别,因此讲了讲柳永,然后再回到辛弃疾的另两首词和用典,结合西方的意识批评理论……最后回到这堂课讲的这首词《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年轻教师去听她的课,感慨“叶先生‘跑’一大圈还能跑回来,而且几乎不出错”。
品鉴韦庄《思帝乡》里的“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纵被无情弃,不能羞”。叶嘉莹告诉学生,不要把它看成仅仅是写美女和爱情的小词。做学问和追求理想也需要这种精神,学物理不一定都能获奖,要对自己的追求有终生不渝的奉献。那一年,杨振宁和李政道获诺贝尔物理奖。物理一下子成了热门,许多学生争着报考物理系。
她在课上感慨,当今世界科学发达,物质享受也越来越高级,可战争的危机到处埋藏着,谁都不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什么时候人类才有李商隐说的“何当百亿莲花上,一一莲花见佛身”的世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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